心情一旦放松下来，清甜顿时觉得浑身疲累，头沉得像块大石头，眼皮直往下坠。她一回到屋里，便把自己扔在床上，呼呼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清甜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显示已经到了早上的七点，窗外透进的光线却依旧微暗。
清甜打开窗，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竟是个浓雾弥漫的暑日清晨。
那种奇怪的声音再次传来。因为开窗的缘故，清甜听清了那个声音——是啜泣声！
“一大清早的，是谁在这里哭得这样伤心？”清甜自言自语道。她朝着啜泣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就在不远处一株接骨木旁边的石凳上，清甜看到一个男性的背影。发丝染霜，略有些驼背，身体因为抽泣不时颤抖。
那个背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并不高大强壮，但足够温暖清甜儿时的记忆。
“是爸爸！”清甜正要叫出声——可不知怎么的，她犹豫了。不但没有开口，就连脚步也停了下来。
她就那么低头站着，听着那愈发悲伤的哭泣声，情绪复杂。
“爸爸怎么有空回来了？他那么忙的一个人！”
是啊，爸爸总是在忙，不停地忙。
印象中，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那时小清甜还没有起床。晚上很晚才到家，清甜已经睡下了。没有周末，没有轮休，没有节假日。家成了他的旅馆，工作中转站。清甜和妈妈每天都在等待中渡过。
清甜曾经很多次问他：“爸爸，你为什么总在上班啊？”
他笑着说：“我要给清甜挣嫁妆钱啊。”
读中学的时候，《荆棘鸟》是清甜最喜欢看的一本书，她觉得，爸爸就是一只荆棘鸟。
里面有段话她能倒背如流：“有那么一种鸟，它毕生只歌唱一次，但歌声却比世上所有生灵的歌声都更优美动听。自从离开家巢的那一刻起，它就在不停地寻找着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
然后，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荆棘上，在奄奄一息的时刻放声歌唱，那歌声竟然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整个世界都在屏息聆听，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
如果不那么文艺直白一点说：“爸爸，你见过飞蛾扑火吧。明明知道扑过去会被烧死，飞蛾还是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扑过去……似乎它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那一刻的燃烧，那是它们的宿命吗？还是，勇气能带给它们快乐？”
后来，清甜似乎有些明白了。爸爸是个来自偏远小地方的穷孩子，偏偏娶了妈妈这样的大城市娇娇女，他必须付出双倍甚至更多的的努力去获得想要的东西。不止为清甜挣一笔丰厚的嫁妆那么简单。
爸爸在清甜出生之前就开始创业。坚持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鬓角染霜，眼窝额头爬满皱纹，背也微微地驼了，他定义的那种成功还是距他一步之遥。
清甜曾经很多次看到他兴高采烈地开始，又无声无息地结束。他的那些创业故事，经历的磨难和挫折，足够写一部类似《追忆逝水年华》那种厚度的回忆录了吧。
奇怪的是，那些磨难和挫折从来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
只要回到家，厨房里还飘出饭菜的香味——哪怕长年累月只是经典的老三样呢，妈妈和颜悦色地坐在电视旁边，清甜能跑过来亲亲他的脸，递上一杯热咖啡，他就会开心得像个孩子。第二天又精神抖擞地像个战士一样出发。
爸爸从来不抱怨什么：“不要想太多了清甜！”他总这么说。这也许就是他能很快走出阴影的秘诀。
清甜却总也忍不住要去联想他笑容背后的辛酸故事，想象那些可能遭受到的冷眼，嘲弄，算计，被叛，然后被随之而来的屈辱感刺痛。
清甜不去和同龄小伙伴玩耍嘻闹，却愿意搬张小凳坐在爸爸膝前，静静地听他一再描绘宏伟蓝图，脸上带着耄耋老人才有的悲悯表情。
“如果这样的好人，这样的努力付出都得不到回报，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爸爸教她的那首歌似乎就在耳边回响：
“一个人的夜晚，不必害怕，星星点灯为你照亮。
露出笑容来吧，我会陪伴你在身旁。
不惊不喜，不忧不惧，任由花落草衰人生艰难。
一个人的夜晚，不必害怕，星星点灯为你照亮。
露出笑容来吧，我会陪伴你在身旁。
前面的道路寂寞且漫长，星星点灯为你照亮……”
似乎有人在背后推了她一把，清甜一下子醒了，径直走过去，伸出双臂……
“爸爸，爸爸……”清甜低声唤道。
“……清甜！”爸爸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清甜掏出纸巾帮他试泪。
“凯莉乘坐的那架飞机，终于……找到了，掉进大海里，残骸随流洋飘到很远的地方……有一块碎片被冲上海岸……”
“已经确认了？”清甜感觉那声音出奇的镇定，仿佛出自他人的喉咙。
“……嗯。”爸爸艰难地点点头。
“虽然我早有准备，一再提醒自己，她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可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还是……很难过。”
若是在以前，清甜肯定会想：“那不是她，肯定不是！女巫永生不死。她正和流浪者在一起，徜徉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穿一袭碎花棉布裙，容颜依旧，长发逸然。她笑吟吟地向我招手：清甜，我回来了……”
可是现在，她真的有些相信，姑姑是再也回不来了！
然而，她说话的声音出奇的冷静：“至少，我们知道了她在哪里，不用再为她担心了。”
清甜轻拍他的肩膀，就像安慰一个伤心的孩子。一块石头落了地。那种痛，地知道。她咬咬牙，眼泪还是止不住地落下来。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很内疚……我对不起你爷爷奶奶，对不起凯莉！”爸爸抱紧双臂，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清甜沉默了片刻，挣扎着说出一句：“不能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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