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暗哑的声音传来：“走吧……他们不会跟来的。有我陪你，你不用怕。”
“我不是害怕……我就是担心孩子们会饿着……我该给他们再做一顿晚饭再走的……”那声音无限悲苦。
“他们会忘了我们吗……在我眼里，他们还是当年那个缠着我求亲求宠的小宝贝儿……”
那么多蹒行的身影，泣声惊动树上的鸦鸟，哑哑叫着四处飞散。
寒冷让清甜本能地抱紧胳膊。她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爷爷奶奶的身影。就像姑姑当年那样。
果然，就在一块山石旁边，清甜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老伴儿，我的腰痛得钻心啊……什么活计都做不成，偏偏你又摔伤了胳膊，连个碗都拿不起来……我们都老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奶奶哽咽的声音传来。
“……我还是，告诉成儿吧。”沉默了许久的爷爷终于开了口。
“成儿若是知道了，肯定会不顾一切跑回来，把我们接到他城里的家去。可是他家——我根本住不习惯，你也从来不喜欢城里。”
“以前我们去了，勉强呆上一阵子，还能帮他做饭，打扫，照顾清甜，现在不但帮不了他，反倒要让他照顾我们……他已经够难的了，我们不能再拖累他！”
“那就告诉凯莉吧！她一个人住，屋子又大。你跟她也有话说！”
“她一个大姑娘，早晚要处对象，结婚生子的。我们杵在那，算什么？谁还敢娶她！再说，我们有儿子，哪有不靠儿子反倒去投奔女儿的道理！让村里人知道了不得笑话我们，成儿以后还怎么做人……”
奶奶又忍不住落下泪来，爷爷重新陷入沉默。
良久，爷爷长叹一声：“也这有一条路可走了……”他将一枝红黑相间的浆果递给奶奶。
奶奶接过浆果，喃喃低语：“……人早晚是要走的！走得时候对了，也是福气……”
“你说，清甜会记得我们吗，我们带过她的……”
清甜伸手正要夺过浆果，爷爷奶奶一下子消失无踪，连同所有那些苍老枯槁的人影。清甜发现，就在离她数米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吞云吐雾，寒气逼人。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神仙洞？”清甜走上前，透过缕缕乳白色的烟雾，向洞里好奇地张望。那种深不可测的黑暗让她觉得不寒而慄。
可越是害怕，越是想远远地逃走，越是被那里的一股力量吸引，不由自主地，清甜朝那片浓黑的阴影里走去。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恐高的人，站在数十层高楼的楼顶向下张望。她会觉得，地面在朝她招手，向她呼唤——“来吧，快到我的怀里来吧……”
有人一把将她推出洞外……清甜定睛一看，还是阿木。
“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那里有好多碑！好多好多……”清甜指着烟雾深处，哆嗦得像片秋风里的黄叶。
“醒醒吧，清甜，那不过是个废弃多年的坟场。是人都会死的，你又何必执念于此！”阿木的呼吸急促而沉重。
“你知道吗？”清甜蓦地转向阿木，满脸是泪，“我小的时候，爷爷奶奶到城里照顾过我，我还清楚记得，奶奶给我煮田鸡汤，蒸峨眉豆肉饼，熬红糖稀饭，爷爷洗碗买菜，还带我出去玩……”
“可是，等他们老了，走不动了，就再也没去过城里……他们说自己没用了——”大颗的眼泪喷涌而出。
“我恨爸爸妈妈，他们太冷漠，太自私……别人对我的伤害，远比不上他们伤我更深。”
“我更恨我自己！在爷爷奶奶还活的时候，竟一次没来趣灵村看看他们……我不是把他们忘了，而是忘不了……我知道会有那一天，那一天离我越来越近，我只是，不愿去面对……”
“阿木，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一生受尽磨难，含辛茹苦。等老了一身病痛，口齿不清，腿脚僵硬，甚至只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就会像件用旧了的家具一样被抛弃，被遗忘，不得以用最悲惨的方式结束生命……”
清甜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痛哭着倒在他怀里……
有些话清甜没对阿木说：“我可以轻轻松松回到别人的过去，去窥探别人的生活，却不愿回到亲人最难捱的那段时间，为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的那个疑问找到答案——我没有勇气，害怕面对真相，害怕面对我自己。就像梦魇时被恶魔追赶，只顾得四下奔逃，根本无力抵抗……”
“心里不痛快，哭出来就好了。”阿木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拍着清甜的后背，就像安慰一个摔倒在地任性大哭的孩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清甜才渐渐平静下来。阿木的怀抱好温暖好治愈啊……
“爷爷奶奶来过这里……我感觉得到他们的心痛。”
“也许吧……好几百年过去了，村里很多人都来过这里。”
“是你拦下他们的？”
“乐融婶婶跟你说的吧！”
“她没提你的名字，只说有人将他们拦下了。我猜一定是你。”
“……他们从来不往深山里走，可是那天……而且，奶奶的病还没有好全，爷爷身上也有伤。我觉着不对，就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跟了过去……”
“然后你告诉了凯莉。”
“是的。是她总叮嘱我，她不在家的时候，让我留意照看一下老人。”
“所以，姑姑才放弃了城里的一切，回到这里来照顾他们的！”
“一开始是这样的……”
“姑姑也来过。她在这里留下了眼泪。”
“阿木，你感受到了吗？亲人的伤和痛，就像伤在自己心里，痛在自己身上。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他们的衰老，无助，让我们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
“甚至死亡……就像自己死过一次似的。告诉我未来什么样，这样我就不必再活一次……”
山里的浓雾在树叶上凝结成水珠。水珠越凝越大，越来越沉重，树叶终于承受不住，任由水珠滑落下去，滴滴答答地，像雨，又像眼泪。
“听到了吗，连整片的树林都在哭啊……”
“你想得太多了，”阿木说，“心思总是太重。”
“你说话的口气，很像我爸爸。”清甜擦去眼泪。
“不要想太多了清甜，爸爸总这么说。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也许他也在提醒自己不要多想。”
“是的。有一种人忧郁与生俱来，连一身的血液都似乎在流淌着莫名的忧伤，一生多思彷徨。就像我，就像爸爸。也许，还包括姑姑。”
清甜倚靠在阿木的肩膀上，缓缓地诉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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