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杨戬甩掉沈苏苏，一路行来，已快到城门口。他理了理思路，决定还是再回北海去探探情况。
他正要隐身腾云而去，突然背后一阵追打之声，只闻一个沙哑苍老的女人的声音,“求你们别打了，我真的不是诚心要偷，是我家二郎病了……”紧跟着是杂七杂八的人声，“老不死的灾星，快滚！”“快把这个丑八怪扔出城去！”
二郎，这个熟悉的称呼不由得使杨戬心头一颤，曾几何时，母亲就是这样叫自己的。
他不由回头看去，是个药材店，应该是做批发生意的，为了招徕生意，把几十种药材装在箩筐里摊在门口卖。此时正有四五个男人围打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老婆婆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似乎把脚扭了，疼得直呻吟。
杨戬看不过去，喝道：“你们太过分了，为何追打一位老人家？”
看有人抱不平，那些人便停了手，为首一个不耐烦指着杨戬，“听你口音就是外乡人，我说外乡人就少管本地的闲事。这老太婆偷我店里的药，我打小偷还打不得么？”
“你们没听她说她家里人病了吗？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就算你们不肯发善心，也不至于打她。”杨戬道。
几个人居然嘲笑又颇同情地看着杨戬，那表情，仿佛就是在说，可怜的外乡人完全不了解情况，跟他理论简直鸡同鸭讲。杨戬不明白他们为啥这样的神情，便道：“老人家要哪一味药，你们只管给她，我来付钱就是。”
几个人对视一番，窃窃私笑起来，笑得杨戬直纳闷。有一个转身抓了几种药给杨戬，阴阳怪气地说：“喏，好心的外乡人，这是她要的黄芩、连翘、薄荷、金银花，快把她领走吧。”
杨戬付了钱取过药包，回身去扶摔倒在地的老婆婆，老婆婆一抬头，杨戬还真吃了一惊，这是怎样一张脸啊，苍老的皮肤像皱巴巴的核桃，这满是褶的核桃上居然还缀满了大大小小的黑麻子，而她的五官，也简直可以用极丑来形容。
杨戬暗暗叹气，人世间果然以貌取人，刚才那些人，是因为她又老又丑才这么嫌弃她吗？
“多谢恩公，我家二郎这番有救了。”老婆婆在杨戬的搀扶下站起来，接过药包，浑浊的眼珠变得灵活了，面露喜色。可是她的脚显然扭得不轻，刚迈出一步，疼得又差点跌倒，却架不住心中着急，一咬牙又往前迈去。
杨戬看她实在可怜，心想不如好人做到底吧，便问她，“老人家住在何处，你行走不便，我送你回去吧。”
老婆婆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敢相信这个人居然没有像避瘟神一样躲开自己。
杨戬善意而鼓励地笑笑，上前扶住了她。他微微用力上提，老婆婆的脚下仿佛就像多了一层气垫，看起来她还在地上走，其实她身体已经被托离了地面，她受伤的脚再也不用着力了。
她吃惊地看了看自己脚下，越发奇怪地看向杨戬，想问什么却没问出来。杨戬道：“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婆婆道：“我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了，时间长了也就不用名字了，这里的人都叫我麻子婆婆。”
杨戬随着她出了城门，穿过一片野外的小树林，便看到一座被废弃的石桥。周围没有人家，原本桥下是条河，但大概因为河流改道的原因，河道已经完全干涸了，只剩大大小小的卵石，石缝里杂生出野草。
老婆婆向石桥走去，远远就欢喜地喊道：“孩子们，我回来了。”
听到她的声音，桥洞中忽然奔出五六个小男孩，大叫着婆婆，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只有六七岁。他们的衣服补丁上打着补丁，虽然重重补丁下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但还是干净的。大概因为缺乏营养，小脸都黄瘦黄瘦的。
孩子们看到麻子婆婆，却都绽放出欢喜的笑容，大一点的围拢过来，小一点的干脆来吊她的胳膊。待看清与婆婆同行的还有一位陌生人，便都警惕地盯着他。
麻子婆婆丑陋的面孔上露出慈爱的笑容，“孩子们，多亏这位恩公帮忙，婆婆才弄到这些药了。”她又显得焦急起来，“二郎怎么样？我去看看。”
桥洞下围了几块布帘子用以遮风挡雨，撩开帘子，横七竖八地堆着些瓶瓶罐罐，一股霉味加潮湿的气味扑鼻而来，这竟是他们的家！
杨戬简直无法相信一群孩子和一个老婆婆竟然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可他们看起来的确是在顽强地活着。
地下铺了一条棉花都已经板结的旧棉絮，棉絮上再铺了一领草席，草席上躺着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少年，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也已经满是补丁的被子。少年面色潮红，呼吸粗重，昏睡不醒，看来正在发高烧。
麻子婆婆蹲到少年身边，摸摸他的额头，喃喃道：“孩子别怕，婆婆这就给你熬药去，马上就能退烧了。”
几个孩子跑到桥洞外面，七手八脚地架锅的架锅，倒水的倒水，又从桥洞里抱来不多的柴禾，麻子婆婆一瘸一拐地准备走出来熬药。
杨戬看到这番场景，不觉心酸，想到自己和妹妹四处逃亡躲避天兵的日子，当年，自己也不过就是这样的少年郎吧。
他指指地上的少年，对麻子婆婆说：“老人家脚受伤了，行动不便，你照顾这孩子吧，药交给我弄。”麻子婆婆感激地看着他，一个劲地叩谢好人。
杨戬催动真气，铁锅下就有了燃烧不熄的火焰，没多久，空气中就飘荡起苦苦的药香。孩子们稀奇地围着杨戬，“叔叔你好厉害，你是不是会法术，像栖霞寺的大和尚一样？”
杨戬问他们，“你们怎么会和麻子婆婆住在桥洞里，你们的家在哪里，你们父母呢？”
在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讲述里，杨戬知道了这样一个故事……
金陵城里有一位满脸麻子相貌丑陋的姑娘，蹉跎年华到三十多岁了，还找不到婆家，遭到父母族人的厌弃。
城西郑屠户娶了几个老婆都没能生育，有算命先生指点他说，非得娶了丑女人，才有望不绝后。这麻子姑娘的父母收了郑屠户的几两银子，匆匆忙忙把麻子姑娘塞进花轿，做了郑屠户的小妾。
郑屠户原指望麻子姑娘能替他开枝散叶，可是几年过去了，麻子姑娘的肚子还是瘪瘪的。郑屠户一怒之下给麻子姑娘写了休书。可是说来也奇怪，就在郑屠户写下休书的那一天，他突然一跤摔倒就死了。
郑屠户的几个老婆和族人把麻子姑娘痛打了一顿赶出了家门，说她跟妖人学了妖术，郑屠户就是被她下了咒，才离奇暴毙。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遍了全城，期间经过添油加醋已经把麻子姑娘描绘成了又丑又可怖的妖女、灾星。
家人也不愿意再收留麻子姑娘，她只好独自一人在城南僻静处搭了个棚子栖身，每日靠捡些破烂维持生活。光阴荏苒，麻子姑娘渐渐老去，成了麻子婆婆。
金陵城里还有一位李员外，家境殷实，为人厚道，经常烧香拜佛，周济穷人，名声很好。可是天不帮忙，这李员外虽与太太伉俪情深，可是结婚多年，还是膝下空虚。李员外又不肯纳妾，这事就这么拖延下来。
终于到了这一年，苍天开眼，李员外太太竟然有喜了，眼看着十月怀胎，快要等到一朝分娩。这一天，李太太在丫鬟的陪伴下在街上亲自给即将出生的小宝宝挑衣服玩具，说来也巧，麻子婆婆也背了她拾破烂的箩筐走到这条街上。
忽然，天空阴云密布，间或有闪电，似乎要下暴雨了。丫鬟急忙扶了李太太往回走。麻子婆婆也加快了脚步。就在两人快要擦肩而过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脚下一滑，麻子婆婆和李太太就撞到了一起。
李太太捂着肚子蹲下了,痛苦地皱着眉头，“好疼……不好了……我破水了……要提前生了……”
小丫鬟急坏了，直骂麻子婆婆：“你眼睛瞎了，没看见我家太太肚子那么大，太太，您坚持一会，我去叫人来！”
麻子婆婆也慌了，“我不是有意撞她的，姑娘你快去找人！”
小丫头刚跑走，麻子婆婆看李太太疼得脸色煞白，眼看天将大雨，便想扶她到路边的茶摊里休息躲雨。
正在这时，一声惊雷，震耳欲聋，一辆经过的马车突然失控，惊马带着车辕向麻子婆婆和李太太撞去……两个女人被撞飞起来……
大雨磅礴，雨水冲刷着血水，等到小丫鬟叫了李员外带了稳婆和下人们过来，只见李太太浑身是血，早已气绝身亡，而她的身下，还有一个死婴，是个女儿。
如此人间悲剧，李员外痛不欲生，恨苍天不公，自己积善行德一辈子，妻女竟落得如此下场。无法，只得含泪埋葬妻儿。
一天以后，麻子婆婆在路边的水沟里醒过来，她突然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了很多事很多事，她努力地回想着，却一件也想不起来，但奔涌的记忆就像隔着纱幔看屋里的布景，这间屋子分明有很长的进深，朦朦胧胧中，越往里去，越繁复交叠，越是吸引她看，她越是看不清。
好在麻子婆婆不是一个愿意深想问题的人，自己捡破烂的箩筐还在身边，她浑身泥水地从沟里爬出来，步履艰难地习惯性地朝她城南的窝棚走去，或许那里，权可以算个家。
可她没走多远，就遇到了李员外家出殡的队伍。浑身缟素的李家丫鬟认出了她，怒骂起来，“就是这个丑女人，就是她撞了太太，就是她害死了太太！”
李家下人围住了麻子婆婆，群情激愤，“让这个女人为太太小姐偿命！”
麻子婆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但她早已习惯别人的厌弃，所以她只会惊慌地喊，“我没有害人，我没有……”
李员外喝住了下人，灰心地叹道：“人死不能复生，不要难为她了，也是个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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