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被灵芝神神秘秘搀扶起来，加上厚厚棉衣外套，披上狐裘斗篷，推开木门，那呼啸的风迎面而来，夹杂着纷纷飘扬的细小雪花，许久未出门的杨冠倚靠在灵芝身旁，看见那一场洁白，不禁打了个寒颤。
“去哪儿？”杨冠似乎脚底有些发软，靠在灵芝肩头，把整张脸藏在狐裘中，不愿示人。
“今日过年，岂能在屋内荒度？咱们去个好地方，你一定欢喜！”灵芝撑起嫣红纸伞，扶着她继续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少步，灵芝已经驻足。睁开迷蒙的双眼，却看见一处凉亭，被纱帐层层包裹，犹如一个包装精致的蒙古包。被灵芝牵起手，缓缓揭开帐帘，顿时一阵暖气向自己袭来。而“蒙古包”内，却是另一番热闹场景。一屋子的人。有恪儿，有阿采，有伺候主子的丫头侍女，还有一个两三岁小女孩正在与恪儿追逐嬉闹。好不热闹！
小女孩跑向杨冠脚前，一把抱住来者双腿，再怔怔看来，却又满心疑惑。瞪着陌生又胆怯的大眼睛，望着眼前的人。
杨冠蹲下，抚摸着她那细小脸颊，满眼欣喜。而阿采带着欣慰的光芒，抱起那女孩，说道：“告诉贵妃娘娘，你是谁？”
“悦儿！”小女孩怯生生一句，柔声嫩气，如银铃清脆声线，答完，就又躲在母亲身后，时不时探出脑袋。
杨冠刹时水雾双眼，“悦儿？她就是悦儿？”颤抖着手，抚弄孩子的青丝，是感叹生生不息，还是感慨时光蹉跎？心中如打翻五味瓶，实难描述此时心境。
“悦儿，过来！”阿采伸出温柔手臂，微微牵出还倚靠在自己背后的女孩，推入杨冠怀中，轻声一句：“悦儿，可知你这名字还是这位娘娘起的呢！”阿采捂住嘴，以免抽泣发出声来。
那孩子秀气俊俏的瓜子脸，眉宇透出一股灵动，而闪烁纯净光芒的眸子，如一滩墨渊，深邃又纯净。白皙细嫩的肤质，双髻梅花发饰，再刻意配上一袭嫣红掐丝棉袄，显得尤为乖巧喜庆。
“娘亲说，给我起名的是位像神仙的大美人儿，她有一双举世无双的蓝眼睛。她还会很多很多本领。原来就是你？”悦儿站立在杨冠面前，凑过脸来，仔细端详。良久，孩子鼓着掌喊道：“娘亲，原来没骗我！真是蓝色的呢！是真的神仙，我见到神仙咯！”孩子欢呼雀跃，与恪儿手拉手，开始一边唱歌，一边转圈圈。
听那童言无忌，一屋子都是大人的笑声。许久没有这般愉悦的杨冠躺在软塌中，看着孩子承欢膝下，甚是满足。
“过年就应该一家人在一处，才显得热闹。”灵芝坐在圆凳上，为孩子们剥开红枣核儿，把那甜糯枣肉塞在他两嘴里。
与孩子们唱歌，玩一阵猜谜游戏，杨冠总算展露笑颜，那久违的一抹光彩似乎又笼罩在女人的脸上，显得暖意融融。
“如何今日会来宫中？”杨冠倚靠在靠垫中，拉着阿采的手。
“今日都是陛下早早安排好的。担心你成天在屋里闷坏了，加之今天是新年，应该热闹热闹。但今日太极殿各国大人物都悉数到场，陛下实在抽不开身，遂，命咱们都来宫中陪陪您。这个暖亭也是陛下早就搭建好的，生怕您出来受了寒。这亭可望见整个太极殿。您瞧，太极殿今晚灯火辉煌，连琴瑟之声都能听见。陛下考虑甚是周到啊！”阿采扶起杨冠，站立在帷帐内，看着远处如星光璀璨的太极殿方向。
“砰！”一阵巨响，恪儿和悦儿妹妹手拉手一路小跑而来，看见那仿佛黑丝绒幕布的天空上闪耀起璀璨菊花，连连拍手叫好。杨冠抬起头来，看见一朵朵灿烂的烟花在空中绽放，把原本乌黑的天空衬托得更加绚丽多彩，如诗如画，偌大皇宫被烟花的笼罩下，显得尤为壮观肃穆。
看着绽放眼前的一片花海，不禁令杨冠忆起那年他带着自己欣赏元吉大婚的那场烟火来。忆起一场触不及防的初吻。仿佛是前世，离自己是那样悠远，感觉都快从记忆中消失一般。
“嘣！”又是一声巨响，孩子们拍着手，蹦蹦跳跳，欢呼着：“看！是牡丹！”“不对，是芍药！”“就是牡丹！”......
一番争论不休，恪儿指着亭外远处一个人影：“那是父皇吗？”拉住杨冠的手，不太敢肯定。
她看着一簇杜鹃中似有人影闪动，转瞬又消失不见。
“陛下许是怕令你动气，才不敢冒然前来。”阿采扶起她走进榻中，“难道，下半辈子就这样过活吗？总不能一辈子不见面吧！”阿采满脸忧愁观望着她。
“这辈子见，不如不见！”杨冠咬着嘴唇，心中不明为何悲从中来。
“一辈子不见？您真能做到？恨他就恨到如此程度了？”阿采轻声细语，但每一次的发问，却又有撬动某人内心的力量。“不妨问问自己的心，真能恨得起来吗？”阿采看看直往火盆里加着炭火的灵芝，两人惆怅对视，长叹一声。
不知是修养已久，倔强的身体开始慢慢接受药物的侵染，还是因为这个新春都有一帮家人陪伴，孩子虽是成天吵嚷得耳朵不得清净，杨冠这颤颤弱弱的身体，反倒是一日好过一日。精神也好上许多。也能自主吃些清淡小菜，可口羹汤，甚至还能吃些肉食。
漫步在庭院中，围着海棠树转圈。初春的满院都是嫩芽待放，孩子们逗得小鸡在院落中唧唧啾啾，闭上眼，闻着新番的泥土气息，感受着生命美好。
“还是健健康康才是正道吧！想当初，您哪里是闲得住的主？不说三月未出门，哪怕是三个时辰，您也是呆不住的。”阿采呡笑着回想起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冠公主，感慨万千。
“人随着岁月真是变化不小啊！经历些事，受过几次伤，都会改变吧！”伫立在树下，看着恪儿正在追赶一只小母鸡，甚觉好笑。
“这样才对嘛！历经的事，受过的伤，现在都能笑着面对，是不是就叫云淡风轻呢？”阿采看着笑颜尽展的杨冠，心中那丝丝忧愁，似乎在慢慢减弱。
顿时伫立在原地，杨冠侧过脸来，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阿采，我现在能笑看，并不代表什么都过去，更不代表某些人被原谅。”说完，她开始转身往内室走去。
阿采更是不解，急急追上前来，问道：“为何？到底发生什么事？问您，您就是不说。可知，这么多日子，那些羹汤都是陛下亲手做的？他每日都有那么多的国家大事需要处理，还记得日日为您做可口羹汤，就这样都不得原谅吗？”阿采拉住她胳膊，一种哀求的表情。
杨冠仰天长叹一声，如此，前世今生好好算一算，李世民，我们究竟是谁欠谁多一点，谁又负谁多一些？终究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谁能算清这笔糊涂账，谁又能断明这笔冤家错案？
许久，幽幽一句：“该来的总归要来！躲，终不是办法。让他来吧！”杨冠沉着镇定一语，不再看任何人，径直朝内屋走去，带着决绝的打算。
烧一壶水，烫一盏杯，捻一撮青茶，煮上一屋徐徐氤氲。听着壶中咕噜噜鸣响，满室茶香萦绕，杨冠端坐在几案，放空心境，等着那一个人的到来。
“吱嘎”门开了，一道金色的阳光冲进内室，一个熟悉的身影靠近自己。抬眼，那熟悉的脸上，怎又多出几道皱纹？社稷催人老，是吗？眉间的川字更加深豁，就如石匠反反复复硬刻上去一般，看着让人揪心。现在的他，没有威严，也没有架势，仿佛犯错的流放者，等着最后的审判。
“好些了？”还是他先发话，透着些许胆怯的颤音。
杨冠还是怔怔看着他，面无表情。良久，提起铁壶，倾倒一盏青茶递与他眼前。他依然莫名接过茶盏，不明其意。还是面无表情的她，自斟一杯，端起茶盏，郑重其事道：“那年，武牢关，救我于危难，我还从未郑重其事向你致谢！但，那场仗，由你亲自操刀，上前杀敌就真是天意？救我之人，就本该是你？如若李元吉没有去东宫，你兄弟两调个个儿呢？结局还是一样吗？恐怕天知地知，你知，萧后也知吧！时过境迁，再旧事重提，也是枉谈！所以，以茶代酒，先干为敬！”杨冠先饮下，坚毅的眼中透着一种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决绝，让人生畏。他只能饮下，听她到底作何打算。
再幽幽斟上第二杯，看她那瘦削细指拂过青瓷，有种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这第二杯，敬，玄武门。在你心中，始终认为那场政变就是迫不得已，就是拯救我于危难，但问问你的内心，从这场政变中，又得到多少好处？也是众人皆知！其实你不委屈，也不亏。这许多年，玄武门一直就是你我一个心结，不敢坦然面对的心结。不如，你我今日，就敬城楼两颗人头，可好！”说完，她先一饮而尽，带着冷凌的眸光，看着对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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