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动武，又怎能不动武？刚刚这一路，三尖刀下犹自滴着血污，杨戬压下胸口泛起的闷痛，警惕地戒备着依旧盘桓在木柱周围的黑雾。
嫦娥原本一直紧闭双目，渐觉耳边宁静下来，才悄悄睁开眼睛……
忽然，黑雾消失了，连山谷都消失不见，他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城。
城墙高耸，城门紧闭，嫦娥惊疑地看着脚下，脚下分明是一条宽阔的通往城内的驿道，杨戬，我们不是在木柱上的吗？柱子怎么不见了？”
杨戬沉思道：“阵法变化了，那个柱子是阵眼，也随之移动了。禺疆刚才说五阵连环，可能这座城才开始了第一环。我们要重新找到阵眼，找回那根木柱。”
“那……我们要进城吗？”嫦娥不自觉地抓紧了杨戬的手。
“嗯，不入阵焉能出阵。”杨戬反握住她的手，他们第一次如此接近，谁知竟是在这样凶险的情形下。
杨戬一低头，嫦娥也正仰头定定地看着他，再也没有从前那种闪避，也没有曾经那种责怨。
刚才一路冲杀，她一缕秀发散落到了额前，杨戬略略迟疑，伸手将发丝撩起，抿到她耳后，低声而坚决地说：“就算刀山火海，我也带你闯出去。”
杨戬推开了城门，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末日之城。没错，杨戬第一个感觉，就是如此。
天边隐隐有红色的光，四处倒塌的房屋上余烬未息，街道上到处倒伏着死尸，那还活着在蠕动的人，颧骨突出，眼眶凹陷，没有完整的衣衫，一层皮连着骨头，宛如地狱里的饿殍。
这时，街角出现了两个女子，各抱着一个婴儿，女子表情似笑似哭，她们走到一起，交换了婴儿。
随即，两个女子走到一旁，各自从腰间抽出一把菜刀，猛地朝婴儿剁了下去。顿时血肉飞溅，两个女子却眼中放光，饥不择食地将那飞溅的血肉塞到嘴里……
此情此景，嫦娥禁不住啊地一声尖叫，长袖甩出，意欲出手救下孩子。
不过她的长袖却被杨戬拽了回来，杨戬道：“城破粮断，人间惨剧莫过易子而食，但他们都是怨灵的积怨所化，找不到阵眼所在，切莫插手其中。”他若有所思，莫非这一环，怨灵要想用恶的妄念来吞噬我们吗？
一间高楼大宅里亮起了灯火，灯下一个男子坐在桌前，面对满桌的美酒佳肴，一旁的火炉将整个屋子烘得温暖如春。
可是细细看去，那盘子里的菜肴早已经腐烂发臭，爬满了白白的蛆虫，但那男子视若不见，犹自将食物夹进嘴里。
不多时，有几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人小心地从门外挤进了屋子，暖意让他们瑟瑟发抖的身子舒展了些，便魏颤颤地伸手去捞盘子里的食物。
男子从身后摸出一根棍子，对着老人没头没脑地打去，老人滚倒在地上，哀叫连连，但那男子毫不顾惜，眼看着几个老人骨断筋残，犹自一边大骂，一边将他们踹出门外。
嫦娥忍住不出手，但情景如此逼真，禁不住愤愤地问，“这又是怨灵在表现什么？”
杨戬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怨灵之所以怨气冲天，实因人间有太多不平之事啊。”
忽闻一阵号角之声，满地的饿殍又隐匿不见。号角声过后，却是惊天的哭声，衰败的街道上走来一队军马，士兵们穿着破损的军服，表情凄苦绝望。
战马羸弱，似承载不动连年的征战之苦，行将倒毙。这一队军马的左右两侧却挤满了老人妇孺，正在撕心裂肺般地哭喊。
其中有一些人冲破阻拦，牵衣拉马纠缠厮打，另一些人却呆若木鸡，手捧白骨，或泫然而泣，或无泪干嚎。
嫦娥偎近了杨戬，颤声道：“这又为何？”
杨戬拉她退到一道矮墙边，面色沉重，“你可听过人间杜工部有诗云：‘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这一幕，竟仿佛此景再现。想必这些怨灵，生前饱受征战之苦，死后被弃尸荒野，累累白骨无人收，那怨气千年难散，化作新鬼烦冤旧鬼哭！”
嫦娥不由叹息，“如此说来，这些怨灵也够可怜的。”杨戬却肃容道：“你莫这样想，他们如今已不是人类，而是可怕的执念。这个阵怨气冲天，若是我们深受其感，心绪被其牵引，或有所动作，恐怕就难以摆脱了。”
嫦娥点头道：“我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满眼皆是惨相，那出阵的法门会在哪里？我们刚才脚下的木柱又会在哪里？”
杨戬也正在仔细勘察，“我想，既然此阵充斥怨念，出阵的法门应该落在‘希望’上面，怨灵再深再恶的执念，总还有一个角落残存希望，只是，不知道‘希望’会用何种方式表达。”
他于是对嫦娥道：“你和我一起看看，这满城的景象中，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两人仔细地搜寻起来，过了一会儿，嫦娥忽道：“你看，那有一个妇人在给孩子哺乳。”
杨戬看过去，只见昏黄的一盏街灯下，坐着一位风烛残年的妇人，怀抱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妇人身体虽然干瘪下垂，但表情甚是慈爱，那孩子，埋头在她的胸前，腮帮子一鼓一鼓，费力地吮吸着。
杨戬眼光一亮，“我猜这妇人和孩子就是阵眼。”
嫦娥不解，杨戬道：“你几时见过垂垂老妇尚有乳汁，你几时见过偌大的孩子还要吃奶？这恰是处在怨念中的希望，因为希望与强大的怨念想比，过于弱小，只能如此扭曲地表达。”
嫦娥疑虑道：“若说他们是阵眼所在，你要如何处置？”
杨戬决然道：“毁灭希望，怨灵就会绝望，此阵必散。”
“毁灭？”嫦娥惊叫起来，“不，这老人无限慈爱，孩子如此天真，你竟然要杀死他们？他们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什么怨灵……”
“他们不是真正的老人和孩子，你相信我！”杨戬目光闪闪注视嫦娥，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语气。
你相信我，当嫦娥听到这一句时，忽然有些愣怔，往事如潮，他曾对自己说过，“我做的都是司法天神该做的事。”可是自己那时，根本听不出他此话背后的深意，不管不顾责骂他不爱护沉香。信任一词，曾经是自己对他比情感的冷落更深的伤害吧。
想到这里，嫦娥对杨戬微微一笑，紧紧握了握他的手，“好的，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你。”
三尖刀寒芒乍起，刺向哺乳的老妇和孩子，两人抬起头来，露出张皇的神色，又分明在苦苦求饶，但是一切都迟了，刀光过处，怨灵化作裹在黑雾中的一团残骸。
城池不见了，兵马不见了，饿殍不见了……幽深的山谷重新又若隐若现，他们依然站在木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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