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雪居然爽爽利利地下了一个多月。
据说房屋崩塌了许多,树枝倒伏了不少,原野上的铁塔再是钢是铁,也强不过风雪的摧残,折了风骨,平原山丘上的湖水河流大多也修成了白练,就连再不惧风雪的火车也冻得僵在铁轨上,几天几夜不得驱驰。
这一场雪,山河为之变色。
对这场雪,沈初初先是欣喜的,可一日一日,渐渐变成了煎熬,
这样排空怒号的天气,莫非是某种不祥的暗示?
她象是被这雪封存了的困兽,忐忑彷徨,心惊胆战地没个头绪。
熬着啊熬着啊,熬油似地熬着,终于有一天软软的风自东而来。
这轻轻软软地风一拂,春天就有些荡漾的模样。
草并没有青,可是脚底下就有些软软乎乎地,好象连泥土都忍不住软了心肠。
花树也没有绿,光秃秃地,可是过几天打眼一瞧,呀,什么时候不经意地变换了枝条,一片嫩绿。
后山的梨花变得星星点点。
那花蕾团团地窝成一窝,小心地握着,捧着,玉色中润上一点艳粉,润上一点娇羞,颤颤地立在树梢。
还不到花如雨的时候呢。
沈初初抿着唇,面色如水,眼底没有半分喜色。
她在这山上盘桓了不少时日。
从冰封荒山到早春秀色,目睹了春天渐行渐近的满腔柔情。
她当风立着,任山风盈袖。
这是春季学期的第一天,晨曦。
该上课了,心里头却没有上课该有的心情,
隔了一个月,那些诗词歌赋好象是上辈子的事。
真是荒废了好时光。
她慢慢地走下山。
冷不妨有个人挡住了去路,“美女,请问北二楼在哪里?”
一个肤色酱赤暗沉的小个子男人。
沈初初没有在意,随手往对角线方向一指,“那儿,穿过操场,斜对面就是。”
那人下死力地盯了她两眼,道了谢,却并不往北二楼方向,径自往来时路去,很快消失不见。
真是个奇怪的人。
她往教室里走。
这世上奇怪的事只多不少。
就如自己,不是奇奇怪怪的挨了一个多月吗?
是有些奇怪吧?白天带着豆豆寸步不离,晚上借着哄豆豆睡觉,磨磨蹭蹭地一直呆在豆豆房内,直熬到顾况然撑不住睡着,自己再胡乱在书房躺下,默默地瞧着书架上面面相对的胖瘦两侍卫出神,直熬到天色发白整个人控不住地迷瞪过去。
说不出的难堪尴尬。
叹息一声,她讲起了姜夔。
沈初初提起粉笔,“黍离”,清清净净的两个字,“我们讲起姜白石的《扬州慢》,是一定要提起诗经里的《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后门咔地一响,沈初初心中一跳,往后门看去:一个手里捏着半个馒头,缩头缩脑,睡眼朦胧的矮个男生溜进门来。
沈初初竖起眉,下了讲台,慢慢踱过去,“…家国之悲。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是扬州;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在那学生头上打个爆栗--迟到的代价。
后门接二连三地被推开,沈初初随着声响不停往后门看去:都是三三两两懒起迟到的学生。
沈初初恼了,一声断喝,“把门把我锁上。”
她奔到后门处,合拢书,啪啪啪,在迟到学生头上使劲敲了敲,犹不解恨,再咬咬牙,“以后凡是我的课,后门统统给我锁了”。
不该来的来,该来的却没来!
什么世道!
这火气来得莫名,迟到么,大学的标志之一,任谁都是司空见惯了的,没有迟到的大学,嗯,还算是个大学么?
底下学生嗡嗡地交头接耳,沈初初愈加烦躁。
新年后遗症之一种?
沈初初按捺住心躁,强自一笑,“抱歉,老师也跟你们一样不想上课。新年后遗症吧?咱们接着,‘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这种五六的停顿是不是没有道理没有情致呢?它的上半阙是三四四的停顿,‘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咱们试试下半阙,‘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是不是比五六多了一种顿挫一种姿态?一种一咏三叹的婉转姿态?”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滋味有如橄榄,回味缭绕。
沈初初暗自咂摸,想那红药空自娇艳,寂寞年年,风吹雨打去,一腔情致都付与桥下倒影,一时痴痴呆呆,不知今夕何夕,浑不知身在何方。
她游魂似地荡在回家的路上。
眼前阴影重重,她抬起头,直直望过去,可是目中没有焦点,她眼前空白一片。
“…帕子好用吗?”
谁?
是那个她捱了一个月撑了一个月想了一个月纠结了一个月的人吗?
沈初初脸色素白,她抬头往前望。
那个人,穿着那件她亲手挑的风衣,扬着颔,踩着厚重牛皮靴,斜倚在车旁,抱着臂,不错眼珠地瞅她。
他怎么来了?
她以为那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别离。
她的泪,不期而下。
他有那么些,她只不过拿了一块而已。
怎么就知道了?
那帕子她丢到了箱子最深处。
眼不见为净。
她顺了他床头的帕子,那叠得整整齐齐颇有些高度的帕子.想是他叠放西服口袋的东西,那晚她无法入睡,随意瞥了几眼床头柜,柜子上一摞素青帕子,灰白纹格打底,三两丛兰花,一两只蝴蝶,跟她从前挽头发的帕子十分相似,她百感交集,忍不住拿了一块细看:果真是不打眼的细格暗纹,花色图案跟从前一模一样,摩挲起来就连触感也是十成十地相近。
她瞧得心神俱醉,心底滚热,不由手腕翻飞,三两下将帕子折成一只小老鼠,短胖身材,窄小耳朵,搁在他沉睡的枕畔。
然后她出了门,手里紧攥着另外一块帕子,在冬日清凌凌的雪地里一个人颤巍巍地环抱着自己发抖。
好象隔了一个世纪。
她转身就走.
苏凉三两步追上她,半强迫地裹挟她上车,降下车帘,重重地拥她入怀。
他长吁一口气,拥她在怀,充实充盈的感觉真好,那天他难得地沉沉睡去,等到晨曦微露时分醒来,身畔冰凉,已不见她踪影,惟有一只胖短老鼠爬在枕边,睁着两点豆眼半是敦厚半是嘲笑,想是她早已不告而别。
他将那老鼠珍而重之地放入抽屉深处,那份酸涩却一直萦绕在心,如今再次拥她在怀,已隔了一月有余,怀中的身子轻了不少,一个月不见,她眼圈一周黛青,浅浅地向外洇染,淡淡地青色,一股奇异地慵懒病态美。
腕表仍然戴着,只是松垮些,耷在手背上,不象前些时合适,显是人清减不少。
这一个月她是怎么熬油似地熬着?
苏凉干燥的唇贴上她手背,“不哭了,我刚下飞机就来了。怎么过年还过瘦了呢?你看,表都大了…不许摘,要戴一辈子的。”
他抽出里头西服上衣口袋露出的方帕,笨拙地结她的发,“那个不好,这个是我用过了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哪一世呢?
沈初初在他怀中动了一下,蹭掉那夺眶而出的泪,自那天悄然离开后,食不知味,寝无好觉,在不见天日的黑暗徘徊,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看不到来路去处的窒息欲死。
她初初见他,只觉一直在空中悬停的心一下回到了实处,却又恍如秋千,此刻忽忽提起。
那折磨了她许久的乱麻终于有了个答案。
他尚牵挂,甚好。
一辈子,哪里来的一辈子?
沈初初自他怀里直起身子。
“干妈好吗?”
心底一阵阵愧悔,老太太如珠似宝地疼她怜她,她却抢了人家成家立业的儿子,陷人家儿子于不义,她不敢见老人家,她甚至不敢打一个电话问候。
她这样恩将仇报。
苏凉望进她眼底,“我带你去见她。”
“不要”,沈初初立刻拒绝,她捂住脸,“我没脸见她。”
老太太会一眼看出她的无耻卑下阴暗龌龊,她会在那样洞彻一切的眼神里无所遁形。
她不敢面对老人,她愧疚无比。
苏凉面上一寒。
“后悔了?”
……
“苏凉,那,那,不是起点,那是一场…幻灭,幻灭你懂吗?”
那是她痛定思痛辗转反侧于此刻得出的结论。
苏凉眉眼都变了颜色。
他上汽车,换飞机,从万千的重压下挣脱下来,抛了那边所有烦难赶过来,生怕晚了一刻,他盼的,不过早点见到她。
可兜头来的是什么?
他面色青败,口不择言,他只想让她感受他的疼痛。
“一晌贪欢是吗?”
沈初初脸上刹时血色全无,连嘴唇都惨白如雪,她浑身哆嗦着。
她是活该。
她原该晓得从那一天起她必定会陷进这样羞耻的境地,只是没想到这报应来得这样快,这样毒。
她惨笑一声,“我知道有报应的,苏凉,可我没想到这报应来自于你,来得这么快.我真是-自甘轻贱。”
她的身子缩成一团,抖如筛糠。
苏凉目眦尽裂,他用尽全身力气,重重拥她入怀,揉她入骨,“…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怕你后悔,你若后悔,我简直…无路可走。初初,这一个月我在西北,风沙里是你,荒漠里是你,井底里是你,筵席上-还是你,我念着你,象个没出息的毛头小伙子。我何曾这样想过人?你摸摸,摸摸我的胸口,疼得难受。我不想招你的,要不是,要不是…我看着你进了教室,我只敢在门外…我不敢。”
沈初初被他箍得透不过气来,环在他背后的一双手掌却是自由的,她捶打着苏凉,哭得声嘶力竭“你这样对我,你这样对我…”
她哭得不能自己,“我们要遭报应的,苏凉…”
苏凉紧紧搂住她,吻她的发,“我不在乎,都冲我来,我的报应够多了,我不在乎再多一点…”。
沈初初捂他的嘴,“放了我,苏凉,也放了你,大家都好好的,啊?”
苏凉咧嘴,笑得空洞,“怎么放?初初,你教教我,怎么放?”拉她的手,捂在自己胸口,“你在这里,怎么放?-只有一条路,你知道的…”
沈初初惨笑,牵起他另一只手,贴在自己心口,“你以为你不在我这里吗?啊?你以为我不疼吗?”
疼痛啊疼痛,总有些疼痛,无药可解。
“够了,苏凉,不能太贪心,不能要求更多了,放从前,我们都该沉潭了…结束吧。这甚至,不是所谓的爱情,这只是…不伦,冤孽深重的不伦。你看,我并没有全心对你,我也并没有全心想得到你。我想守着我的家,守着这平安温顺的日子;我想要安逸富足的生活;我想要我钟爱的职业;我不想这生活有一丝丝变化,我这般自私可耻。你不过是,不过是…”
沈初初哽咽着说不下去。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清明踏青快乐读书!充100赠500VIP点券! 立即抢充(活动时间:4月4日到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