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杨薏陵已经醒了，小双把那湿帕子绞了退下，自有养元殿的宫女们捧着各色衣衫妆粉鱼贯而入，要来服侍杨薏陵梳洗。她们都知道杨薏陵眼下是皇上身边最得宠的人，于是一个个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唯恐杨薏陵一个不高兴，吹了皇上的枕边风。海兰姑姑在这些宫女之首，要来给杨薏陵梳头的，她本来容色端庄，可是见了杨薏陵却似是微微吃了一惊，随即有些焦急地责备一旁的一个小宫女道：“我记得昨晚是你这小蹄子掌的这养元殿内的香，怎么安神香是有什么纰漏么？你看小主都不曾休息好。”
那小宫女似有不甘，委委屈屈地辩解道：“奴婢......奴婢一切都是按着规矩来的呀，哪里还敢偷工减料的，那安神香的用量都照着样儿燃了好几个晚上了，怎么偏偏昨晚......”
海兰看她并不服软，赶紧呵斥道：“好大的胆子，你算是什么东西，敢在小主面前这样犟嘴！若不是你的错儿，还能是谁？今早皇上去上朝，也是说昨晚觉着睡得不安稳，伺候主子的贱命丫头，哪能这样没个轻重的！”
杨薏陵经过一夜噩梦有些疲惫，听到这呵斥声竟是微觉头疼，她瞥一眼那被海兰训诫得瑟缩而不敢出声的小宫女，面容还生得稚嫩，一双不曾沾染太多世故的眼睛里含着一点泫然欲泣的泪光，零星点点，该是和阿若相似的年纪，不由得心里一软，忍不住缓了口气道：“罢了，她也是个可怜见的，海兰姑姑关心则乱了，本小主昨晚实在休息得极好。”一面说，一面在那菱花鸾纹铜镜面前坐下，抬眼一瞧，却是怨不得海兰姑姑刚刚无比着急，连杨薏陵自己也险些失了方寸。
铜镜中映照的是本该是一张娟然生秀的美人脸，可是虽说五官卓然依旧，那脸色却青白清减得极不好看，昔日威风凛凛的凤眼下是一圈再明显不过的黯淡，看起来竟是一夜间苍老枯槁了许多。一晚的难眠，竟好似偷取了她不浅的年华，杨薏陵兀自喃喃了一会，然后似是下定决心，对海兰沉声道：“海兰姑姑素来是个聪慧的，本小主待会还要向皇后娘娘请安，若是凤驾前失仪惊扰了皇后娘娘可不好，海兰姑姑知道该怎么做？
海兰姑姑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道：“老奴遵命。”
杨薏陵端坐着，微微闻得一股冷香气，正诧异如此夏日怎会有兰花，问了海兰姑姑，才知道是上花苑的匠人们悉心为李承天培育的夏日蕙兰，气味幽香，以供赏玩；更何况蕙兰又名“九子兰”，图的也是一个开枝散叶、子孙兴旺的盛世之兆。杨薏陵素来喜欢蕙兰，黄庭坚也曾在《书幽芳亭》中提及“兰似君子”、“蕙有士大夫概”，故而她不由得多留意了那蕙兰几眼，见那几丛摆在殿内的蕙兰花竟是罕见的乳白色，花上无其它颜色，色泽一致，花瓣萼瓣质厚、糯、玉质化，便知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心里也不由得暗暗赞叹。
妆容既成，杨薏陵细细打量了一下，她平素喜欢的是清雅秀丽的妆容，而这次海兰姑姑为了遮住她脸上的病色，刻意用了极多的玉女桃花粉，将她一张脸装饰得娇媚艳丽，若不细看，只见胭脂红妆，倒真是冰肌玉骨，媚态天成。头上斜斜地插着一支七宝玲珑簪，又零零星星点缀着些玉簪小花，只一身滚雪细纱的浅色衣衫这才稍稍压抑住了她身上的媚气，没有显得过于妖艳。杨薏陵颔首微笑道：“海兰姑姑手巧，本小主宫里的那几个看起来却都是笨拙得很。”
海兰姑姑微微有些惶恐，红了脸道：“唯手熟尔，小主谬赞了。”
小双和绿萝已在养元殿门口候着，待杨薏陵妆扮好后便迎上来和她同去凌云宫。美人位份不得乘坐矫辇，杨薏陵本不是那般娇弱的女子，今日却觉着走路很有些疲累，再加上烈日灼灼，几乎要晕厥过去，不得不刻意放慢了脚步。绿萝和小双满面忧色地跟在她左右，绿萝还后悔道：“早知如此，奴婢该拿把团扇过来给小主扇一扇，奴婢瞧着小主似乎有些畏暑。”
杨薏陵心中蓦然闪过那句不详的曲子——
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
她当下颇有些自怜自伤之意，想到昨晚梦中慕可姬最后那句“我绝对不要你好过，我也要叫你身败名裂”，额头上不禁密密地渗出冷汗，她早该料到的、刻意回避的一切真相都已浮出水面。
方小宛曾经唱的那曲子不错，“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但方小宛揶揄的是杨薏陵初次承宠抢了她的风头，却不知道杨薏陵真正可鄙的是代替慕可姬做了后宫宠妃。眼下的一切都太顺遂，然而万事随转烛，慕可姬是否会有机会告诉李承天这个隐秘......
杨薏陵从满头思绪中回过神来，对一旁的小双和绿萝微笑道：“哪里这么娇贵呢，走罢。”
到了凌云宫，因是走得缓慢，却是来得有些迟了，杨薏陵向陈皇后问安之后，讪讪地去了苏以柔身边坐着。陈皇后今日穿着一身海棠锦衣，显得有些春意浓浓，她微微抬眼一看杨薏陵精美的妆容，却目光锐利地看出了她的一丝疲惫，“醉美人一向是早到的，今个却是怎么了？本宫怎么瞧着醉美人似是脸色不太好，可是中暑了？”
“哪里是中暑，醉美人天天侍奉皇上，又是唱歌又是骑马的，身体自然劳累了，那脸上的妆可不是画得花儿似的，只有嫔妾这样无事可做的闲人，才会早早地来了和皇后娘娘说闲话儿呢。”叶荷面上看着自己用凤仙花染的指甲，却不忘在一旁巧妙地为皇后搭腔，“含月的手是越来越巧了，这次的花汁很足，颜色也染得饱满呢。”
沈绾心闻言从容地放下手中的青花茶盏，温婉道：“相夫教子是妇人之德，《女戒》里说‘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妇不事夫则义理坠废，若要维持义理之不坠，必须使女性明析义理’，姐妹们既是天子妃嫔，更应该德行出众，既然都是为了皇上相夫教子，叶修容又怎么会觉得是闲人呢。”说罢和唐浣兰相视一笑。
叶荷脸色一变，她也是个聪慧的，何尝听不出沈绾心话里的嘲讽。杨薏陵近来几乎是独宠后宫，新进的几位妃嫔或多或少也有些雨露，皇上却是在方小宛殁了之后有一阵不曾来找叶荷了。要说沈绾心和唐浣兰侍寝次数也少，可她们又分别育有一位帝姬和皇子，“相夫”、“教子”，唯独和她叶荷没什么关系！
叶荷竭力忍了忍，这才强行按捺住了心头的一股无名火，不至于使那姣好的脸过于扭曲，只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沈绾心道：“沈昭容好大的气势，竟然训导起后宫姐妹们了，真是懂得为皇后娘娘分忧。”
沈绾心依旧和悦微笑，“叶修容言重了，姐姐是愚钝之人，不过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了。多亏皇后娘娘宅心仁厚，不与姐姐一般计较，不愧是一国之母，凤仪威严。”言外之意，皇后尚未开口，叶荷何必皇上不急太监急。
叶荷愈发讨个没趣，索性闭口不言。陈皇后自然比叶荷更能沉住气，她知道若是自己替叶荷说话而训斥沈绾心，就违背了那句“宅心仁厚”，因此脸上也没什么变化，只开口不咸不淡地各自数落了几句，然后赐了杨薏陵一个药枕，说是可以让人睡得更加安稳的。免过杨薏陵的谢恩，她接着又转移话题，提起几日后李承天要携后宫女眷前往怀德行宫避暑的诸多事宜，七七八八地说了许多，时辰已经不早，众妃嫔们这才散了。
回到奉月宫不一会，紫菱便前来报苏太医求见。彼时杨薏陵正打算去太医院请太医，却没料到苏林会不请自来，一时也有些纳罕，赶紧收拾好后让人宣苏林进来。苏林提着一个药箱入了殿，先是不忘礼数周全地向杨薏陵问了安，这才道：“苏美人差人告诉微臣，说小主身子似是不大康健，微臣听说后便急忙赶来了。”
“苏美人性子体贴，那就有劳苏太医了。”苏以柔近日几多殷勤，杨薏陵在意外之余也微微有些感动。为着避嫌的缘故，她将身子隐匿在一条淡蓝色绣蝶戏水仙花纹的纱帘之后，把她雪白一段玉臂伸出来让苏林诊脉，只在苏林说要瞧瞧面色的时候挑开纱帘微微露了脸。苏林搭了手诊脉，面色逐渐凝重，待看到杨薏陵面上妆粉也掩盖不了的疲惫之色时，忽然“噗通”一声跪下，道：“醉小主，这……微臣请求用银针为小主一探究竟。”
杨薏陵见他这般，心里一沉，已有几分计较，只低声抚慰道：“不碍事，你且用罢。”
只见苏林从随身药箱里掏出几枚银针，一一扎入杨薏陵手腕的经脉上，稍一运气，杨薏陵便闷哼一声，手腕上传来一阵酸痛的感觉，又仿佛是火焰在灼灼燃烧。待苏林再取出针来时，发现那银针针尖只略微泛出青色，苏林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苏林道：“依微臣之见……小主这是中了一种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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