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冯罄，是我的前桌。我是怎么注意到他的呢？
记得那时，高岗给我们安排了座位，我们坐在自己的方位上，对周围的同学都感到好奇，悄悄地歪着头打量他们。
抬起头，我看到前面是个黑漆漆的小脑袋，头发剪得很短。他穿着一件黑色的t-shirt，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可见。从后颈和手臂可以看出，他的皮肤黝黑，也不知道是因为经常晒太阳，还是天生这样。他的肩膀很瘦弱，背影看起来单薄。如果是个女孩子，一定会让人产生强烈的保护欲。
我心里正想着：“这个男生怎么会长得这样纤细啊！要是我能像他一样苗条，那该有多好啊。”突然，他飞快地偏过头来，用眼角的余光看了我一眼。即使在侧面看去，他的眼睛仍是那样炯炯有神，好像散发着神秘气息的黑色宝石。
可能是发现了我在盯着他的后脑勺，他又飞快的转回去。“这个人还挺害羞的嘛，就和现在的我在陌生人面前一样。”我低下头，不敢再到处张望。
那天的课间，我向曾叶请教一道化学题（上了高中，我发现自己学起新知识越来越吃力，上课也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对很多东西都感到特别不能理解）：“曾叶，那个摩尔、物质的量还有阿伏加德罗常数什么的，到底是神秘东西啊，他们之间又到底是什么关系啊？我听得好混乱。”
“这个，其实，摩尔就是一个单位，就跟米啊、克啊是一样的。物质的量就是指这个物体有多少，就像我90斤，那么我的重量就是九十斤。阿伏加德罗常数就是一个数字，等于6.02x（10的23次方）。物质的量为1摩尔的物体所含有的微粒的数量就等于阿福加德罗常数。这个其实不难理解的，只不过就是一个新的概念而已，可能刚开始你还没有适应，才会觉得难。”曾叶非常清晰地给我解释道。
曾叶讲得很投入，我却听得云里雾里的。这时，冯罄像是被吸引了，他回过头来看着曾叶，又看看我，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你们这么用功的啊，下课了还在学习。”
我有点发愣，该怎么形容他的笑呢？像是二月的阳光，像是入怀的朗月，像是深夜的星光。《诗经卫风淇奥》里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大概就是此时冯罄的样子吧。
其实，那时我已经很少笑了，但不知为何，看着冯罄爽朗明媚的笑容，我的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上杨。我不好意思地说：“还不是因为我太笨了，怎么都听不懂，但是又不敢问老师，只好请教曾叶了。”
“哦，好吧。”说完，冯罄又回过头去，让原本心里期待有更多对话的我有一点点失落。
我和曾叶继续说着关于物质的量的问题，冯罄始终也没再回过来看一眼。
下一节是高岗的语文课，大家好像都显得兴趣靡然。是啊，听高岗讲课真的很没有意思。高岗是一个很注重表面形式的人，每次走进教室，必然昂首挺胸地站在讲台上，喊一声：“上课！”然后我们全部都站起来回答：“老师好。”同时还要鞠躬。高岗说了“同学们好，请坐”之后，我们才可以坐下。这个过程中，如果高岗看到有谁做的不让他满意，他必然会重新开始喊一遍，直到他满意为止。
那是我们很多语文课本上面的文章都是文言文，相当晦涩。高岗让我们自己预习，把每个书页下方的注释写到课文中相应的位置去。教材排版的文字间隔不是很大，这样就会导致整个书面显得到处都是黑黑的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眼睛很难受。对，高岗就是以此为理由，让我们购买他重新印过的大字书。其实这根本就没有必要，明明每个注释都在相应的那一页，只是在课文下方而已。只要把课文中不熟悉的文言文词汇做上记号，看书的时候顺带看下面的注释就没有问题了。我们都清楚高岗的目的，但也没办法说不。
高岗在上课的时候，要求所有人一起大声地读一遍课文，再让男生和女生分别读一遍，再让不同的小组一起分别读一遍，这个时间里，高岗则在教室里四处走动、观察。他总是说，哪个组的声音不够大，哪个组不够熟练，又或者谁谁没有发出声音等等。之后，高岗走上讲台，把网上找的教学视频投影在大屏上，让我们自己看，然后就走出教室，不知干什么去了。
这真的是一个十分枯燥煎熬的过程。学校的每间教室都在四个角落里安装了360度全方位无死角监控的摄像头，我们在课上有任何一点小动作，都会在电脑里丝毫不差地被记录下来。不管多无聊，我们也只能假装很认真地在学习。尽管内心里，早已经把学校骂了千万遍，但是我们还是只能就这样被监视着，没有隐私可言。
在学校的严密防控下，我们不能玩手机，不能看小说，没有任何的娱乐方式。但是好在，寝室房间还是完全私人的，我们会在周末的下午，去学校附近的小书店或者小报摊，买一些廉价的小说和杂志，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高岗不在的语文课，我们会拿出当天的作业来写，这样即使被拍到，看起来也是在做笔记。晚上回到寝室，尽管还没有到所有人都悉数完成的时候，就已经熄灯了。但是之后，我们会悄悄地钻进被窝，拿出在宿管那里充好电的台灯或手电，用被子将灯光捂得严严实实的，开始享受课外阅读的盛宴。
学校每晚都会安排教师熄灯后查寝，只要发现哪个寝室还有灯光或声音，就会哐哐地砸门。然后那个寝室的人叫起来，去操场跑二十圈再放回去。
我们班的男生曾经被高岗抓过。男生们用纸片把门上的猫眼堵住，被高岗以手指就戳掉了。砸开门后，他发现男生们开着灯，一个个光着膀子，正围在小凳子上斗地主，只有另外一个人在戴着耳机听英语。高岗顺手抄起他们的台灯，就朝那几个斗地主的男生胸口狠狠砸去，除了那个听英语的。但是他还是罚了所有人，甚至有个男生，裤子都没来得及穿，只过了一条裤衩就被他拉出去了。高岗的原话是：“反正你们也不遵守校规校纪，恐怕内心也早就不知道什么是羞耻了吧。既然不懂何为羞耻，穿不穿裤子又有什么所谓？”而那个听英语的男生的耳机和MP4也被高岗没收了：“学校明文规定，在校期间，一切电子设备必须上交班主任。别以为你今天是在听英语单词，就可以无视校规校纪。高考结束，再来找我要吧。”
这样的事，学校里每个地方都在无时无刻地轮番上演着，因此，凡是住校生，都对此恨得牙根痒痒。也因此，住校生们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悲戚和愤怒。
长期受着压迫，晚上被窝里的阅读时光就成了我们喘不过气来的黑暗里的一点光明。
但是身为通校生的冯罄却表示对此很不能理解：“这样的话，多伤眼啊。况且每天熬夜，对身体也不好啊。”
看来他真的不懂，对于那种境况下的我们来说，精神的满足远比身体健康来得重要多了。那时，现实里只有不满、困惑和压抑等等一切难以排遣的消极情绪，可是书里却有喜悦、振奋，甚至还有荡气回肠。
我多么羡慕冯罄啊，作为通校生，他真的会拥有我们无法想象的自由。住校生必须六点半起床，六点十五就要到达操场开始做早操，六点四十五分才能去吃早饭。大多数男生都会跟发了疯一样地向食堂飞奔而去，而异性缘好的女生们则慢悠悠地走去，向认识的男生撒个娇，就可以插队。因此食堂排队的人多得不行，真的是一件让我感到很头疼的事情。然而高岗要求我们六点五十分到达教室。呵，有时候排队都不止花那点时间。但是通校生只需要在七点二十分到达教室就可以了。多么好！
那个时候，我每天和遇鸾一起，赶着早起床，简单地洗漱，在做早操之前买一个包子或者馒头用口袋装好放在书包里，然后在做完早操回教室的路上，狼吞虎咽地把它解决掉，根本没有功夫去在意是否会被噎到，然后在教室里昏昏沉沉地待上一整天。中午有时也会乖乖地趴在桌子上睡午觉，有时会提前打听好高岗的行程，确定了他中午不在学校，就会在桌子下面偷偷地看《爱格》、《恋恋天朝风》或者《男生女生》（不过后来的《男生女生》大多都是讲盗墓的故事，我就不再看了）。晚上，和遇鸾一起走回寝室，飞快地洗漱，若是没熄灯，便说几句闲话；若是已经熄灯，就躲进被窝继续阅读，觉得那便是我最快乐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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