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见石翠花背着孩子走过来，周梦然心头止不住一痛。现在这个社会，居然还有人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要知道，这不是在家里，而是不远万里走亲戚。
背上的孩子浮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像屋漏的房子里漏出来一点点可怜的星光。石翠花本性不改，虽然穿得破，但收拾得非常干净。周梦然一把抢过来抱在怀里，石翠花讪讪地笑笑，像做贼被抓了手。
孩子叫石岚。
孩子已经奄奄一息。周梦然也顾不得埋怨石翠花，急匆匆把孩子拉到医院，直接送到病房。石翠花带着孩子的病例，稍做检查先给她上了透析。
周梦然一直在心里恨石翠花，如果不是她，于书海也不至于被人抓了去。但是从石翠花躲闪的目光里能看到更多的自责。当天警察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把于书海抓走了，可以想像这些天她内心经受的煎熬。今天看到了孩子，病入膏肓的孩子，周梦然豁然明白了一颗母亲的心。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罪，经受再多的委屈，所有这一切，都比不了眼看着孩子的生命走到尽头却无能为力。比这更残酷的，就是还要把自己的亲生骨肉的心脏挖出来捐献给别人。
自从收养玛瑙这七个孩子以来，周梦然时时感到自己很伟大，每每觉着很骄傲。但是当她面对这个在自己面前头也不敢抬的石翠花，周梦然突然感觉自己很渺小。周梦然不由分说，把石翠花拉到商场里里外外买了几套衣服，强逼着她穿上，心里这才舒服了一些。
楚阳阳得的是白血病，就是楚天乐的女儿，输了两天液精神好了很多。石岚经过透析也有好转，浮肿明显减轻，脸上能笑出酒窝来。
玛瑙是个串八家的，很快就跟她们混熟了。玛瑙拉上阳阳和石岚去媛媛房里玩，结果媛媛一看到阳阳就捂住了双眼，如同见了鬼魅一般，扯着嗓子大叫，吓死了吓死了，怎么这么丑啊！快离开，不要到我房里来。
阳阳怯生生地走到近前说，姐姐，你好好瞧瞧，我不丑的，只是治病治得头发少了些，身子瘦了些。姐姐，你瞧瞧，我眼睛满大的。
媛媛一甩手打在了阳阳的脸上，急忙用纸巾擦了擦手，不耐烦地骂道，谁是你姐姐？你什么东西也跟我叫姐姐？乡下丫头你离我远一点，浑身臭烘烘的。
阳阳手足无措地退了两步，抬起手来闻了闻，说，不臭啊，来了医院我都洗过两次澡了。
媛媛尖声叫道，我说你臭你就臭！你个乡下丫头，每天洗一百次也是臭的。还敢顶嘴。快给我滚出去。
玛瑙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得把石岚和一脸哭相的阳阳拉到了自己病房。赶上周梦然来看她，玛瑙就问她，姐姐，咱们是下等人吗？还有阳阳？
周梦然一愣，问道，谁说的？
玛瑙说，媛媛说的呀，她说她是公主，我们是仆人；她是高高的上等人，我是低低的下等人。姐姐，谁给分得上等人下等人呢？上等人就不能跟下等人玩吗？
周梦然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变态的莫如期，硬是又教出一个变态的小魔女出来。周梦然不喜欢玛瑙跟那母女俩接触，但又知道她们是亲姐妹，不好阻拦。这两姐妹虽然都有了捐体，手术的风险还是很大，从手术室再推出来，这两姐妹再次见面的机会还有多大呢？就由着她去吧，随即跟玛瑙说道，她想做上等人就让她做吧，你高兴去就去，不高兴去就跟你那些下等人小朋友们玩。
玛瑙听了周梦然的话，就不去媛媛的房间，只跟阳阳和石岚两个人玩。这两个人都不会写字，玛瑙神气来了，叫周梦然拿来了书和本子，摆开老师的架式教她们写字读书。周梦然也由着她。只要不影响身体，她们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吧。
这天早晨周梦然刚刚来到病房，玛瑙神秘地把房间关了，伏到她耳旁小声说道，那个阳阳的爸爸是假的。是个人贩子。
周梦然大惊，忙问，你怎么知道？
玛瑙得意地说道，他在走廊里打电话，我偷偷听来的。他打给阳阳的真爸爸，说钱还没到手，还不能给他送过去。我听他说给阳阳真爸爸二十万，可是媛媛告诉我，她妈给那个人五十万，这不是人贩子吗？
周梦然立时火冒三丈，就想找莫如期去理论。刚走了两步，她又停下了。理论的结果是什么呢？他们是来给媛媛提供心脏的，如果这个事情弄砸了，那媛媛岂不是要在这里等死？
玛瑙鬼精鬼精的，好像看出来周梦然在想什么，凑上来问道，姐姐，人贩子不是坏人吗？
周梦然胡乱点了点头。
玛瑙又问，那坏人你不找警察叔叔来抓他吗？
周梦然好难跟她解释，只得应付道，你让姐姐想想。
玛瑙忽然把周梦然拉到床边，自己跳上床去再把她扳过来，跟她面对着面，然后非常庄重地问道，姐姐，是你教我们不说谎话的是吧？
周梦然只道她要问刚才的事，只得点点头，脑子里飞快地想该怎么绕过这个问题。
玛瑙说道，那好，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不许说谎话，不然你就不是好姐姐。
周梦然庄重地点了点头。
玛瑙问道，我在护士姐姐那里听到，阳阳是来给媛媛换心脏的是吗？
周梦然大惊。这些护士也是的，怎么当着孩子说这些呢？看着玛瑙溜溜圆的眼睛又不能撒谎，只得点了点头。
玛瑙又问，我们每个人只有一个心脏，那阳阳把心脏给了媛媛她自己不就活不了了吗？
周梦然仔细想了想才回答这个问题，阳阳得的是血癌，是绝症，她不把心脏给媛媛也活不了了。她把心脏给了媛媛就是救了媛媛，明白吗？
玛瑙摇摇头，说道，但是我听护士姐姐们说，阳阳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只要有人给她移植骨髓，她的病就能治好。只不过她们家没钱。她说她弟弟都几个月没吃过肉了。姐姐，你有钱，你帮帮阳阳好不好？我不想看着她死。
周梦然苦笑着说道，姐姐可以帮她弟弟吃肉，但帮不了她。骨髓不是随便换的，很难找到合适的骨髓。况且，救了她你媛媛姐姐就救不了了。你看，你救哪一个呢？
玛瑙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道，要是两个都能救就好了。忽然又问，姐姐，我的病是不是治不好了？
周梦然一惊，忙问，谁跟你说的？
玛瑙趴到周梦然怀里，喃喃地说道，姐姐，不用瞒我了，我感觉得到。我现在不能跑也不能动，心里老是堵得慌。身子也没劲，我知道我的病不好治的，又要花好多钱。姐姐，治不好就不治了吧，但我不要石岚给我她的心脏。
声音虽轻，但这句话如同一声炸雷，把周梦然惊得目瞪口呆。她不知道怎么解释，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玛瑙又说道，石阿姨很可怜的，我看到她常常自己一个人偷偷地哭。她舍不得石岚，我也舍不得石岚。姐姐，你帮帮她好吗？
周梦然的心在滴血。这是上天安排的一命换一命的游戏，岂能是谁想更改就能更改的吗？周梦然胡乱点着头，象征性发安慰了玛瑙几句，赶紧溜出了病房。
石翠花果然躲在楼梯里一个人悄悄地垂泪。周梦然想过去安慰安慰她，却又找不到任何说得出口的理由。
石岚和楚阳阳都在各自的房间睡觉，住了几天院养得白嫩了好多，洁白的床单，白里透红的脸颊，多像两个小天使。可惜的是……，周梦然不敢再往下想。
没看到那个假的楚天乐。
周梦然犹豫了一下，还是到媛媛的病房外看了一眼。莫如期也在，一如以往的沉默，静静在把背影留给房门。媛媛不知道在说什么，手势做得很夸张。像是在比划房子，又像是湖。
周梦然下了决心，决定报警。她想，如果于书海在这里，肯定也会这么做。他是最恨人贩子的。楚阳阳的生命是属于她自己的，如果要决定终结，也只有她和她的亲生父母才有这个权力。至少，不能让这些万恶的人贩子从中谋利。
下午，警察带着楚阳阳的爸爸换走了假爸爸。结局有了两点不同，在手术单上签字的将是真的楚天乐，真的楚天乐拿到了全部五十万元的器官补偿费。并没有费什么周折，同样一个女儿，多了三十万，楚天乐感恩待德。
真的楚天乐和假的一样的委琐，唯一的差别就是眼睛里少了那些精明，转身后的背影里多了些沉重的不可言壮的哀伤。
虽然极不情愿，但周梦然必须去打理集团的生意。
本来计划的是让郑建国去接任房地产公司的总裁，让龚珏去接管烟酒糖茶交易中心，这个职务以前是赵清华和孙壮壮担任的，他们失踪之后这两个职位一直空着，公司业务由副总管理。周梦然觉得这不应该叫鸡犬升天，集团换了新的主人，把高级管理人员换成自己的亲信，本来就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结果大出周梦然意料之外，两个人都不愿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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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瓜苦，也有人喜欢吃。腐乳香，也有人闻之即呕。读者朋友们之中一定有人喜欢周梦然，也必定有人是为了一睹结局才忍住呕吐勉强跟到今天。天上下雨和地下沟渠都行了灌溉之实，一并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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