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做起来难度不大，但菲尔有点胆战心惊。杀人如麻不假，要看杀谁。杀一只蚂蚁和一只大象的区别在于，蚂蚁会随风飘走，大象会把你压死。
事情进展得异常顺利。
一只高纯度大剂量的安眠药注射进赵四虎的体内后，他睡得很安祥。一直到次日上午九点多周梦然过来看他的时候，他还在睡。
周梦然感觉有些不对，以往这个时候他肯定在书房。虽然还不能马上莅临一线指挥，但他恨不得马上就能横刀立马，一显雄威。他可以睡得很早，但他绝不会睡懒觉。
周梦然上前推他起来，碰到他的胳膊，心里猛然一凉。
胳膊冰凉。
这一惊把周梦然吓得七魂出窍。
龙城特有的上午，太阳像一个缺少营养的母鸡下的蛋黄，惨白微黄。纱窗雪白，有渔船出海的背景画，蛋黄悬在船头，压住了渔船的帆。
蛋清在赵四虎的脸上，当然更没有营养，惨白一片。
周梦然脑子里很像赵四虎的脸。只有这一张惨白的脸。
赵四虎很安祥，好像一切都在掌控。在他眼里，仿佛一切永远都在掌控。但他掌握的好像都是别人，没有掌控自己。
周梦然突然很恨自己。大家都在做，不管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恨，为了回归还是为了复仇，只有她，像只呆在雪地里的窝里宁可冻死也不愿意出来觅食的兔子，眼睁睁地看着同伴被大灰狼猎杀，却连一声嘶鸣都不敢发出来。
懦弱。找什么理由给自己开脱？鄙视，鄙视他们这么如同禽兽？他们睚眦必报？他们是那群在臭水沟上面飞舞盘旋着相互攻击同类相残的苍蝇？而自己呢？是那条在对面带着鄙夷的目光一路欢唱着流向大海的小溪？那么为什么这么可惜，要在不远的地方跟这条臭水沟相遇呢？而且，不可避免，溶为一体。
周梦然连哭的理由都找不充分，更不用说哭了。抬起手来抓住大腿内侧最嫩的肉狠狠地拧住，疼得脸都变形了，就是流不出一滴眼泪。
好人坏人真的那么重要吗？只要是活着，没有人能给活着的人下定义，他就是好人，或者是坏人。周梦然突然决定，从今天开始，只关注人的生死，不关注人的好坏。
因为，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做好人。
赵四虎是没机会了。他刚刚尝到做好人的滋味，正想一展身手，他就被钉在坏人的耻辱架上。而且是被比他更坏的人钉的。
周梦然知道，这肯定是钱贵的阴谋。这件事从头开始错，就错在不把钱贵杀死。终结一个恶人的命，可以开启多少好人的梦。
周梦然疯了一样找到藏匿钱贵的地方，扑上去又是撕咬又是打骂。
钱贵推开她，佯装不知，冷笑着说道，我现在就像是你们的俘虏，你这不是纳粹吗？
周梦然在他眼底看到了阴谋计划，更看到了他证实阴谋得逞后的得意，更加怒不可遏，像头受伤的豹子一样又往上扑。
钱贵把她远远地甩开，喝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哪？
只是钱贵没有听清，周梦然从进门开始一直喃喃地说一句话，你弄死四哥我跟你拼命，你弄死四哥我跟你拼命。这会儿又大喊一声，你弄死四哥我跟你拼命，又往上冲。
钱贵这次听清了，瞪起豆大的眼睛，迎上来一只手扼住周梦然的喉咙，大喝道，你们把我四哥弄死了？你们把我关起来，又把我四哥弄死？是我四哥把我养大的，他是我的师傅，是我的爹是我的娘，你们把他弄死了？坐了十五年的牢我刚把他接出来享福你们居然把他弄死了？我跟你们拼命，我要让你们通通没命！
告诉我，是哪些人害死了我四哥？
因为这个问题，钱贵才没把周梦然掐死。
赵四虎被安葬在青龙山。
灵堂就设在坟墓前面，社会贤达和江湖兄弟们就在莽莽二龙山中与这位纵横江湖数十年的大哥告别。
天已入冬，青龙山更比城里早一些进入冬天，开始还阴阴沉沉的，后来索性下起了小雪。
还是在青龙山，还是那个小湖畔。不同的是昔日烟波渡飞鸟，今朝冰雪藏清涟；昔日鲜花飞满山，今日翠柏染白霜；昔是烈女侠为情赴九泉，今是伟丈夫含屈鬼门关。
风猎猎，雪飘飘，众人只作了一个简短的告别仪式，行了三拜十二叩的大礼，又默哀了三分钟，这才把人入殓。棺是上好的紫檀，房子是金银做成的殿，童男童女是兄弟们“请”了二十八个匠人夜以继日抢扎的，香火纸钱是也是几十个兄弟满城满乡地清剿来的，红红紫紫繁繁复复地在湖边的雪地上摆成了一条长龙。大家一齐把车马纸钱等点着了，一条火龙乘风而起，伴着风卷森林的虎啸声在漫漫的大雪中腾空而去。
大家齐手缓缓地把棺木沉下了墓穴。墓穴的一侧躺着娥姐，棺木的颜色还没变，红艳艳的像娥姐爱穿的衣衫。这一次四虎没让娥姐等十五年，不知道冥冥中娥姐见了四虎该是埋怨，还是该欢喜？终是相伴长眠了。
众人敬献了鲜花，七手八脚地填埋了坟墓。钱贵又叨念说给四哥四嫂定做了墨玉的墓碑，等过了七七就给他们立上，好让后生小子们参拜。
城里人穿得少，受不了山里的清冷，大家站了半天手脚都要冻僵了，排起队来又鞠了躬就纷纷上了车离去。人间尚有筵席散，何况人鬼两殊途？众人都是江湖上的好汉，本来就不太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周梦然、郑建国以及龚珏和隋渺渺都来参加葬礼，只有吴凤玉没敢来。见过没见过的，熟悉不熟悉的，活着的人总是要等人死了才对他充满崇敬，才会以礼相待。
周梦然并没有过分悲伤。她安慰自己，对于赵四虎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总是要来这里的，早一点来早一点享受清静，更何况这里还有他最至爱的娥姐陪着他。
对着高高隆起的坟墓又看了一眼，四个人正要离开，集团常任律师拦住了周梦然，说回到龙城要先到他的律师事务所去一下，有些事要谈。
钱贵远远地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嘴角上露出一丝残酷的笑。男怕入错行，女怕跟错郎，把那几间房子收回来，你岂不是赤条条地裸奔了？哦，还得带着你那些小赤条条。
周梦然一路上心里忐忑不安。周梦然不担心别的，就担心那几间房子。如果房子收回去了，可是个最大的难题。
律师姓常，事务所很气派，上面挂着省十佳律师事务所的金牌。
常律师让他们在下面等，把周梦然领进自己的办公室。指派秘书给周梦然上了一杯清水后，常律师拿出一份文件来，说道，你自己看，还是我给你读？
事已至此躲也躲不过去，周梦然挺了挺脖子说道，您读吧。
常律师打开文件，朗声读道：遗嘱，如果本人不幸意外身亡，则将所有家产及四虎集团公司所有股份全部赠与周梦然小姐。立遗嘱人，赵四虎。
周梦然木木然坐在那里一动也没动。常律师轻声问道，你没听清吗？要不要我再读一遍？周梦然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个消息太突然，周梦然乍一听到有点傻，但很快，突然间热泪盈眶。一个人欠了活人的债还可以用东西用钱用肉体去还，但如果欠了死人的债，那只能用一生的眼泪去还了。
常律师恭维了周梦然几句，说赵四虎生前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正直大方，人又漂亮，还很有江湖女侠的风范，收养着七个小女孩，还教她们读书。不错，是个好样的。
周梦然一句也没听到耳朵里去，心里只顾着想赵四虎这一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横财不错，但也不啻是一场飞来横祸。很明显，他是把自己推进了江湖，推进了他都没办法全身而退的那个是非窝。他的遗嘱里没写明白，甚至都没让常律师传个话，但周梦然知道，赵四虎给她这些财产和权力的目的只有两个，替他完成他未竟的事业，整顿集团；揪出暗害他的凶手，给他报仇。
拿着常律师给她的复件下了楼，周梦然魂不守舍地上了车。大家以为不幸被言中了，谁都没多问。隋渺渺却是个做事一竿子到底的，一把抢过复件去看。
遗嘱很简单，隋渺渺一眼就看完了，眼睛瞪得溜圆，半天也没眨一下。随后大喊一声，发财啦，抱住周梦然又亲又啃。
郑建国把遗嘱拿过去和龚珏看了看，俩人都沉默不语。钱肯定是个天文数字，但这个钱有命拿没拿花。连赵四虎这样的老江湖都提前备下这样一张纸，何况周梦然一个寻常的女孩子呢？
隋渺渺看大家这么紧张，才意识到自己太天真了，才想起来这是从赵四虎的葬礼上回来。不过她贼心不死，没人理她她就自己嘟喃，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就这么一直嘟喃到雀儿巷。
周梦然没打算让大家到家里坐。临她下车了，郑建国犹豫着说道，我知道你要想透这件事。我有一个不成熟的建议你想想，就当给你多一个思路吧。把房子和家产留下，把集团股份交给政府。这主意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留下家产乐享其成，把麻烦交给政府。周梦然本来也不是个爱财的，把别墅卖掉养这几个孩子绰绰有余。
但是，赵四虎能合上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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