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楼刚刚敲过三更鼓。
又是那个梦境，一如既往地绝望与令人窒息。
燕琬之一个人在芳菲阁偌大的床里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忽然，听闻殿外一片嘈杂，并且有内侍尖着嗓子大叫：“华阳宫走水啦~！华阳宫走水啦~！”
她一个激灵的翻身坐起，刚想要叫个人过来问个明白时，当朝的皇太后谢惊鸿正一脸铁青的站在她的床前，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小婢女，手中战战兢兢的端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一套青花浮雕金五彩云龙的酒壶和酒盅。今日的谢惊鸿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深青色翟衣，腰系描金云龙纹玉革带，脚踏一双舄首缀着五颗珍珠的青袜舄。
燕琬之神色一凝。
这半夜三更，太后娘娘居然穿着只有在受册、谒庙、朝会时才会穿着的礼服站在自己的寝宫里，意欲何为？
难不成……
容不得她过多的思量，她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赤着脚的双膝跪地，给谢惊鸿行了一个大礼，趴在还有点暑气的地砖道：“不知太后娘娘深夜驾临，有失远迎，请娘娘恕罪。”
“琬君，城破了！哀家彻底的输了。”一个苍老且无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燕琬之讶异，这真的是平常那个意发不可一世的太后娘娘么？
三个月前，戍守西北边防的肃王、宁王突然联合起兵造反，太后娘娘派出大将军出兵镇压，不料节节失利，而南边的大楚王朝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大汉的疆域吞并了大半。仅仅才三个月的时间，战火就烧到了京城。
“哀家愿赌服输，”见燕琬之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谢惊鸿高昂着头，极力维护着自己最后的高傲，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但是大汉的一块砖一片瓦，我都不会留给他们。”
“皇上和皇后已经殡天了，琬君平常那么疼爱他，想必也不想让他们两人孤孤单单的在那边吧。”谢惊鸿的话听得燕琬之打了个寒颤。
什么意思？
她竟然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下得去手，那个只有八岁的孩子，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就被这世上最亲的人一杯毒酒了却。即便是冷血如燕琬之闻言，心底里竟然生出一股彻骨的寒意。
十八岁那年，她一战成名，没想到被谢惊鸿觊觎她手中的兵权，她被设计进了太子府成为了一名正九品的奉仪；翱翔九天的苍鹰却一朝被困囚笼。十八岁那年，太子登基，她也跟着水涨船高的被封为正四品的贵仪；二十岁那年，新皇帝一命呜呼，她因着军中的威信和老元帅的情分，逼得谢惊鸿不得不退让一步封她为琬君。
而今年她才二十五岁。
这宫中的生活，早就清冷孤寂得让她想死了。如今不过是早早的来了而已。
燕琬之又给谢惊鸿行了一个大礼，趴在地砖上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我想走得有尊严一点，请太后娘娘允许我将朝服穿上，赐我这份体面。”
“准奏！”冰冷的声音不带一点情感，在这盛夏的夜晚听得燕琬之后颈生凉
最是无情帝王家！
她面无表情的从地上爬起，退至了平常自己更衣的偏殿。
宫里的侍女也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得了信跑了，整个宫殿里竟然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燕琬之默默的打开放置朝服的衣箱，取出自己的朝服一件一件的套在自己的身上。
那箱子底下是一套红似血的战袍，是那人在扁都口一战后特意命人赶制出来。他说，这红色是最适合她的颜色。
燕琬之伸手摸索着那战袍上的彼岸花，那种痛让人几乎窒息。眼泪突然就如同断了线。
当她全部穿戴完毕后，看到了那块被她藏在箱底的系着宝蓝色如意穗的白玉佩。
燕琬之颤.抖着手拿起那块玉佩，耳边却响起了那个人真挚而又坚定的声音：“阿琬，你等我，我一定能将你从这里带出去！”
“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你了。”燕琬之低着头细声念着，用指腹摩挲着那块九纹龙白羊脂玉佩，一滴眼泪滴在了手指上。
她抬起头，不想让眼泪继续流下来，却看到了窗外那一轮皎洁的圆月。
正如那年他们初次相遇，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温润尔雅仿佛不像战场上的将军，倒像是游戏人间的浊世贵公子。
只一眼，便足以倾国倾城。
她的嘴角挂笑，左手拢在了衣袖里，紧紧的捏住了这枚玉佩，然后挺直了脊背非常淡定的走了出去。谢惊鸿依旧在那里等着她。
看到脸上泪痕未干的她，谢惊鸿也只当她是惧怕死亡并未多言，而是示意身后的小婢女将手中的已经斟好毒酒的酒盅奉上。
看着那杯看上去和平常无异的白酒，燕琬之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了酒盅，仰头一口而尽。
辛辣的气息顺着她的喉咙一直灼烧到胃里，顿时就引起了她翻江倒海般的不适，她双.腿一软的瘫坐在地上，静静的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你不要怪本宫绝情。”燕琬之突然放软身段的蹲了下来，“我们女人家，与其让叛军掳去欺凌，还不如早做了断，至少还留着名节……”
燕琬之目带嘲讽的看着她，喉咙痛得已经让她不想再说话，心中却已经在破骂：去你的狗屁名节，这些年谁不知道太后与安王的那些苟且之事……只是大家都敢怒不敢言而已……
罢了，罢了。
累了，倦了。
她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到眼前这个一世都活得虚伪的人。
可刚一闭上眼，就听得“唰、唰”两声，谢惊鸿和那小婢女各叫了一声后分头倒下。
燕琬之睁开眼，却只见他穿着一身溅血戎装拿着一柄泛着冷光的长剑，气喘吁吁的站在那，有点凌乱的发丝上还在滴着血，显然是一路狂奔拼杀至此。
即便是狼狈如此，却也丝毫不损他风华万千。
她眼带泪光，哑着声音笑道：“你来了……”
“对，我来了。”那人一脸欣喜的蹲下身来，抱起了跌坐在地上的燕琬之，“我来带你离开……”
一滴泪从燕琬之的脸上滑落下来，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摇头道：“来不及了……”
说完，嘴中就吐出了一口鲜血，惊得那人脸色大变。
从梦中惊醒，燕琬之满头大汗。心口的痛似乎还没有退去。脸上冰冷的感觉提示她刚才梦境，那人悲恸欲绝的模样深深刻在脑子里，再也挥之不去。
“卫翎……”她低低的呢喃，埋首在被子里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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