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上了出租车，叫师傅开到红林商场去，四月五日，星期五的下午一点半。
街上有一个新商厦，叫明珠商厦。
街上的风貌变了很多，车多了起来，在身边呼啸而过。
我下了车，觉得时间还早，坐在环城河边的护栏上，把包放在腿上，看自己牛仔裤破的地方，裤脚磨破了，我用黑线缝了几道，我摸自己的臀部，觉得自己太瘦了，边上过了几个人，好意地看了看我。
河上的浮桥上有个八角亭子，几个老年人坐在那里，他们在吹拉弹唱，有人在唱戏，有人拉二胡，我听着有点厌烦，便走到红林商场下面的肯德基餐厅，上二楼坐下，我坐在落地玻璃窗下，外面有高高的树，树叶是一团团的，这是难得的美丽的风景，我看外面，交警闲着，弄着腰间的装束，我看到了副主任和程冰，副主任穿着灰色的西装，里面是V领的羊毛衫，比以前要优雅很多，程冰还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我突然想笑。
我下楼，要了一杯香柚蜂蜜茶，七块钱，我用托盘端着杯子上楼，在原来的位置坐下，我喝茶，很好喝，甜甜的，酸酸的，细管子顺利地把液体送进我的嘴里。
我穿得很少，一件咖啡色的棉衫，里面是红色条纹的衬衫，脚上穿了双浅蓝色的球鞋。
我进商场，看来看去，星期五，里面有些人，我给孩子买了件粉红色的棉线衣，小公主的衣服一样。
我想，周末，放松一下吧！
我突然怀念起上班的时候，下班在路上走着。
我不坐公交车，在马路上走，顺着人行道，我到了菜市场，周五下午，边上没有什么人，有几个菠萝摊子，我买了一个菠萝，五块钱，交给摊贩削了皮，但留了上面的叶子，我把削好的菠萝放进装衣服的黄色的袋子，菠萝叶子伸出来，我站在东塘路和沃尔玛超市前面的马路的交汇处，我呆呆地，忘了过马路，下午四点半，几辆车从眼前过去。
一辆黑色的车经过我，开车的人是淡漠的脸，看到我，盯着我的眼睛，猛地躲过眼神，将脸躲在两片窗之间的地方，车打滑了，他尽量避免我的干扰，用力把住方向盘，我报歉地看了他，车开走了，向北开去，这辆车车身不高，样子有些怪。我过了马路，这条东西向的路上有地税局、建设局。拐到去小学的路上，路两边全是摊贩，买东西的人很多，有水果摊子，蔬菜摊子，中药材摊子，我站在幼儿园门口，看着对面的小学，小学校门口经常有那些粗鲁的男人，我不想被碰到，幼儿园这边清静些。
孩子出来了，星期五，人的心情都很好，我和小圆慢慢地走回去，在广场上，我俩在木椅上坐到天黑，我和小圆进A区，路灯亮着，一幢幢楼房立着，我们住的房子已经不是很新了，楼道有些灰尘，我们到了三楼，进双号门。
第二天中午，厨房的蓝色卷帘闭着。
突然，一声刺耳的车的鸣叫惊动了我，我跑到窗下，拉开卷帘，楼下有辆黑色的车，车身满是尘土，它贴着最后面的这幢楼房，向东疾驰而去，林伟，我想起了一个人，我左右张望。
我把一本黑封皮的书放在后面房间的窗台上，提醒我记得那辆黑色的车。
2
我没有看到林伟。
我站在窗旁，看马路上人来人往。
天热了，我还穿着那件咖啡色红色条纹领子的线衫，楼下的男人站在人行道上谈心，不耐烦地瞅了我，我意识到换季了。
我到明珠商厦，上电梯，进了一个服装专柜，买了一件夏装。
我回家换上它，在家里还是穿着破的牛仔裤，踩着球鞋，把脚搭在窗台上，像英雄一样守着我的黑色封皮的书。
没人注意我。
我又忘了林伟，我开始写茉莉花，一本小说，写我和小舅舅的童年故事，写着写着，就这样停下了笔。
我去明珠商厦，买了一件吊带的裙子，外面套一件开衫，开衫是翠绿色的，裙子是白底绿花的，又买了一双很单薄的平底球鞋，白色上面有咖啡色的小花。
六月里，暴雨下起来，我下了楼，穿着那套衣服，进了雨中，我打着伞，从广场上走到幼儿园门口，那条路上被水淹没了，我拎着裙子，还是往前走，迎面开来一辆白色的车，探出一个人头，我认识他，政府一个单位的，打过交道，他问我要不要上他的车。
我看了看他，摇摇头，准备坐公共汽车到红林商场去。
他把车向我的后面开走了。
在公共汽车上，我踩着湿了的球鞋，难受极了。
到了红林商场对面的站牌下，我下了车，商场门关着，肯德基店门也关着，我站在红林商场门口，冷极了，我又走到一家面包房门口，店门上了锁，我在门口避着雨。
一个男人打着伞，在马路对面的建设银行门口站着，又走了，我想他是林伟吗？好像不是，他的身材有些臃肿，我放弃了他，我站在一辆大客车边，等着肯德基店开门。
进了店，上了楼，听着音乐，我到洗手间，擦了鞋，出来，又擦了包上的水，我坐下来，心里零乱不堪，我记起来了，对面停车场上出现在我眼睛里的那个男人。
我呆住了，我是不是有病，他早就不在这个城市里，那是个梦。
林伟，他的样子？
我想起了种种。
我买了两件漂亮衣服。
我穿着它们，在街上四处走，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张熟悉的面孔，可我失望了。
就这样到了元月一号，我在广场上走来走去，我和小舅舅又在空中相遇了。
小舅舅说你要到德国去干什么，我说老马在那里，恩斯在那里，那里是共产党开始的地方，我知道他们的领导人向犹太人墓碑下跪，电视上放了，我记得很清楚，一个英俊的男子，我们单位的人说婊子，他是共产党吗。
我又说，我是学英语的，我知道英语的发源地在德国。
小舅舅没有回答我。
我说我写茉莉花，茉莉花是首曲子。
我说了很多很多，广场上没有人，冷风吹着，我就那样站在广场中央。
我请一家人吃了年三十中午饭。
弟弟开车把他们都带过来了。
父亲、母亲、弟弟、弟媳妇、我和小圆和小成坐在包间里，菜很丰盛，吃不完，我把剩了的菜放进餐盒，让父母带回去，弟弟有些不太高兴。
3
初二，我不想在原来住的地方呆了，我把自己的衣物整理了，装进袋子里，打的去了父母那里。
小圆跟在我后面。
母亲看我们去，还有点高兴。
晚上，我在楼上睡，母亲给我铺上新的床单，我突然伸出左手给她看，手指上空无一物，我却说：“林伟要带我到德国去，这是他给我的戒指，他一米七五。”
母亲朝我跪下，头磕到地上。
我吓住了，停了口。
母亲说：“你过来拜年钱都没有！”
初三早上，母亲挑着筐子去卖菜，回来想睡一会，她拿了个茶叶蛋，剥去皮，往嘴里送，一面把亮着的取暖器往床边拖。
我下了楼，嘴里骂着：“婊子！娼妇！”也不知道骂的是谁。
我只有恼火万丈。
母亲说：“你骂老娘？”
她劈手抽了我两耳光，把我拖到前院里，还要动手打我，我还不了手。
二叔的女儿看到了，吓得脸发青，想劝架又不敢，二叔和二姨从后面跑过来，把我拉开了，说：“你不能这么打她，她本来身体就不好，被你打，爬都爬不起来。”我怕母亲，便躲在他们身后。
堂妹出村子叫了辆出租车上来，我把东西收拾了，又带小圆回了金龙小区，我俩又回到那个魔窟里。
初六，弟弟从南京赶回来了。
他把我送到了医院，我不知道他们左转右拐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进了一条小道，车停下来，路边有个大院子，大铁门关着，一个人又探出头，看我，我被弟弟猛塞了进去，就这样，我进了银湖的精神病医院，在里面呆了三个月，看尽千奇百怪的事。
我知道自己的精神状况有问题，可我自己在分析，在推断，自己在控制，我不想简单地被定义成精神病人，那太可悲了，他们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吗？
我恐惧了，就像进了监狱，永远不会被放出来。
医生没有问我任何问题，和我说任何话，就这样诊断我为慢性精神分裂症，我没有看到我的诊断书，护士们给我送药，我吃的药丸也让我猜不出名堂。
我一进去，被打了镇定剂，给我绑了束缚带，我没有抗拒，只是后来对男护士说可以给我把带子解开吗，他笑了，松了绑，床铺上恶臭难当。
好不容易呆到天亮，我脸也没洗，牙也没刷，早饭送来了，我饿了，吃了稀饭和咸菜，啃了一块油糍粑，没吃五香蛋，中午，饭在不锈钢的盆里，看着我有想吐的感觉，便把饭倒到了垃圾桶里，护士发火了，黑色的茄子只能往垃圾桶倒。
母亲来看我，竟然是喜滋滋的表情，她进卧房看地铺，说在这呆着行，我不敢说话，心里难受极了，他们知道在这受的是什么罪吗？
里面的人穿着囚服一样的马甲，哭的哭，笑的笑，我的话很少，只是整理我的衣服，不愿弄得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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