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后院里更暗，屋子里没有燃灯。
死人已不会在乎屋子里是光是亮，被点住穴道的人，就算在乎也动不了。
季如春喃喃道：“看来我那大舅子好象真的睡着了。”
吴仙燕微笑道：“睡得简直跟死人差不多。”
说到“死人”两个字，他心里忽然一跳，忽然一个箭步窜过去，撞开了门。
然后他自己也变得好象个死人一样，全身上下都已冰冷僵硬。
屋子里已没有活人。
那对百炼精钢打成的日月双鞭，竟已被人折断了，断成了四截，一截钉在棺材上，两截飞上屋梁，还
有一截，竟钉入黄册的胸膛。
但他致命的伤口却不是鞭伤，而是内伤，被少林神拳打出来的内伤。
大力金刚的伤痕也一样。
陈准、娄雨奇，都是死在剑下的。
付亭道：“所以他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你拉下水。”
吴仙燕道：“黄册的嘴虽然稳，到底是比不上死人。”
付亭道：“所以他索性把黄册的嘴也一起封了起来。”
吴仙燕道：“黄册的朋友不少，弟兄更多，若是知道你杀了他，当然绝不会放过你。”
付亭道：“他们放不过我，也少不了你。”
吴仙燕叹道：“我们在这里狗咬狗，那位仁兄就正好等在那里看热闹、捡便宜。”
季如春一直站在旁边发怔，此刻才忍不住问道：“你们说的这位仁兄究竟是谁？”
吴仙燕道：“是个天才。”
付亭和季如春的动作也不慢，一溜出门，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吴仙燕的脸色，却好象全世界每个人都欠他三百两银子没还一样。
季如春笑道：“马副将，马自达居然变成了马副将？他以为自己是谁？是岳飞？”
吴仙燕板着脸，就好象全世界每个人都欠他四百两银子。
季如春终于看出了他的脸色不对：“你在生什么气7生谁的气？”付亭道：“梁红玉。”
季如春道：“他又不是韩世忠，就算梁红玉跟马自达私奔了，他也用不着生气。”
付亭道：“这个梁红玉并不是韩世忠的老婆。”季如春道：“是谁？”
付亭道：“是刘怡的老搭档。”
刘怡柔声道：“我正是为了那天的事，特地来同两位赔罪解释的。”
吴仙燕道：“解释什么？”
刘怡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卷起了衣袖，用一只纤柔的手，为季如春斟了杯酒。
“这位是——”“我姓苏，季如春。”
“饿虎岗上的小苏秦？”
季如春道：“不敢。”
刘怡道：“那天我没有到熊家大院去，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还得请你们原谅。”
季如春道：“我若是你，我也绝不会去的。”刘怡道：“哦？”
季如春道：“一个象刘怡这样的美人，又何必去跟男人舞刀弄剑，只要大小姐一笑，十个男人中已至
少有九个要拜倒在裙下了。”
刘怡嫣然道：“苏先生真会说话，果然不愧是小苏秦。”
季如春笑道：“我明白，我只有一个脑袋，也只有一条命。”
他走出去的时候，就好象一个刚从死牢里放出来的犯人一样，显得既愉快，又轻松，一点也不担心别
人会来暗算他。
季如春道：“没有。谁养的狗象谁。”付亭这才慢慢地坐下。
她又端起酒杯，又放下，她的手已抖得连酒杯都拿不稳。
刘怡道：“那天晚上夜已很深，我已睡了，听见他老人家的惨呼才惊醒。”
付亭道：“可是等到你赶去时，那凶手已不见了。”
刘怡用力咬着嘴唇，道：“我只看见一条人影从他老人家书房的后窗中窜出来。”
付亭立刻抢着问：“那个人是不是很高？”
刘怡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道：“他的轻功很高。”
付亭道：“所以你没有追。”
刘怡道：“我就算去追，也追不上的，何况我正着急去看他老人家的动静。”
付亭道：“你还看见了什么可疑的事？”
她又解释着道：“那时我已经快晕过去，所以刚才一时间也没有想起来。”
吴仙燕沉吟着，又问道：“那书房有多大？”
刘怡道：“并不太大。”
吴仙燕道：“就算是个很大的书房，若有人用两根长鞭在里面拼命，那房里的东西，只怕也早就被打
得稀烂了。”
刘怡道：“可是……”
吴仙燕道：“可是人进去的时候，酒菜和杯筷却还是好好的摆在桌子上。”
刘怡终于确定：“不错。”
吴仙燕道：“这半截鞭尖，只不过是半截鞭尖而己，鞭杆可能是一丈长，也可能只有一尺长。”王大
小姐道：“所以……”
吴仙燕道：“所以杀死你父亲的凶手并不一定是用鞭的名家，却一定是你父亲的朋友。”
刘怡不说话了，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年轻人。
她眼睛的表情，就好象是个第一次看见珠宝的小女孩。
吴仙燕道：“就因为一定是朋友，所以你父亲才会准备酒菜在书房里等着他，他才有机会忽然从身上
抽出杆短鞭，一鞭刺入你父亲的要害，就因为你父亲根本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连桌上的杯筷都没有
被撞倒。”
他又慢慢地咽了口酒，淡淡道：“这只不过是我的想法而已，我想得并不一定对。”
刘怡又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睛里闪耀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光芒，又好象少女们第一次佩戴了珠宝一样。
付亭微笑道：“你现在想必也明白，‘聪明的吴仙燕’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刘怡没有说话，却慢慢地站了起来。
现在也已夜深了，窗外闪动着的星光，就象是她的眼睛。
风从远山吹来，远山一片朦胧。
她走到窗口，眺望着朦胧的远山，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说过，五月十三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并
不仅是因为我父亲的死亡。”
付亭道：“这一天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刘怡道：“我父亲对自己的身体一向很保重，平时很少喝酒，可是每年到了这一天，他都会一个人喝
酒喝到很晚。”
付亭道：“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
刘怡道：“我问过。”
付亭道：“他怎么说？”
刘怡道：“我开始问他的时候，他好象很愤怒，还教训我，叫我最好不要多管长辈的事，可是后来又
向我解释。”
付亭道：“怎么解释？”
刘怡道：“他说在闽南一带的风俗，五月十三是天帝天后的诞辰，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祭把天地，大
宴宾朋，以求一年的吉利。”
付亭道：“但他却不是闽南人。”
刘怡道：“先母却是闽南人，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好象也在闽南耽过很久。”
付亭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刘怡道：“这件事他从来就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过。”付亭道：“可是…。”
刘怡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最奇怪的是，每年到了五月十三这一天，他脾气都会变得很暴躁，本
来他每天早上都耍一趟鞭的，这一天连鞭都不练了，从早就一个人耽在书房里。”
付亭道：“你知不知道他在书房里干什么？”
刘怡道：“我去偷看过几次通常他只不过坐在那里发怔，有一次我却看见他居然画了一幅画。”
付亭道：“画的是什么？”
刘怡道：“画完之后，他本来就好象准备把那幅画烧了的，可是看了几遍后，又好象舍不得，就把那
幅画卷好，藏在书架后面腹壁中的一个秘密的铁柜里。”
付亭道：“你当然也看过了。”
刘怡点点头道：“我虽然看过，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来，他画的只不过是幅普通的山水，白云青
山，风景很好。”
吴仙燕忽然问道：“这幅画还在不在？”
刘怡道：“不在了。”
吴仙燕失望地皱起了眉。
刘怡道：“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又打开了那铁柜，里面收藏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少，偏偏就只有这幅
不值钱的画，居然不见了。”
吴仙燕道：“你知不知道是谁拿走的？”
刘怡摇摇头，道：“可是我已将那图画看得很仔细，我小的时候也学过画。”
吴仙燕眼又亮了，道：“现在你能把这幅画再一模一样的画出来看看吗？”
刘怡道：“也许我可以试试看的。”
她很快就找来笔墨和纸，很快的就画了出来一一蓝天白云，白云下一片青色的山岗，隐约露出一角红
楼。
刘怡放下了笔，又看了几遍，显得很满意：“这就是了，我画的就算不完全象，也差不了多少。”
吴仙燕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来，淡淡的道：“这幅画的确没有什么特别，象这样的山水，天下也不
知有多少。”
刘怡道：“可是，这幅画上还有八个很特别的字。”
付亭道：“写的是什么？”
刘怡又提起笔。
“五月十三，远避青龙。”
青龙！
看到这两个字，付亭的脸色竟象是忽然变得很可怕。
刘怡转过头来，凝视着他，缓缓道：“家父在世的时候，常说他朋友之间，见识最广的人，就是神拳
小诸葛。”
付亭笑了笑，笑得却很勉强。
刘怡道：“我知道他老人家从来不会说谎话，所以……”
付亭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究竟想问我什么？”
刘怡道：“你知不知道青龙会？”
她忽然问出这句话，付亭竟好象又吃了—惊。
青龙会！
他当然知道青龙会。
可是他每次听到这组织的时候，背上都好象有条毒蛇爬过。
刘怡盯着他，缓缓道：“我想你一定知道的，据说近三百年以来，江湖中最可怕的组织就是青龙会。
”
付亭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
因为的确是事实。
没有人知道青龙会是怎么组织起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这组织的首领是谁。
可是每个人都知道，青龙会组织之严密，势力之庞大，手段之毒辣，绝没有任何帮派能比得上。
刘怡道：“据说青龙会的秘密分舵遍布天下，竟多达三百六十五处。”
付亭道：“哦。”
刘怡道：“一年也恰巧有三百六十五天，所以青龙会就以日期来作为他们分舵的代号，‘五月十三’
，想必就是他们的分舵之—。”
付亭道：“难道你认为青龙会和你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
刘怡道：“他虽然已是个老人，耳目却还是很灵敏，那天我在外面偷看的时候，他也许早就发现了。
”
付亭道：“难道你认为那幅画是他故意画给你看的吗？”
刘怡道：“很可能。”付亭道：“他为的是什么？”
刘怡道：“也许他以前在闽南的时候，和青龙会结下了怨仇，他知道青龙会—定会派人来找他，所以
就用这法子来警告我。”付亭道：“可是……”
刘怡打断了他的话，道：“他活着时虽然不愿意跟我说明，却又怕不明不白的遭了别人暗算，所以才
故意留下这条线索，让我知道害他的人就是‘五月十三’，这秘密的组织就在这么样一片青色的山岗里。
”
付亭叹道：“就算真的如此，你也该忘了下面四个字。”远避青龙，刘怡紧握着双手，眼里已有了泪
光，道：“我也知道青龙会的可怕，但我却还是不能不为他老人家报仇的。”
付亭道：“你有这么大的力量？”
刘怡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试试。”
她用力擦了擦泪痕，又道：“现在我只恨不知道这片青色的山岗究竟在哪里。”
付亭道：“别的事难道你都已知道？”
刘怡道：“我至少已知道‘五月十三’这分舵的老大是谁了。”
付亭耸然动容道：“是谁？”
刘怡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缓缓道：“这个人的确是我父亲的朋友，那天晚上我父亲的确在等着他
。”
她转过脸，凝视着吴仙燕，道：“有些事我本来都没有想到，可是刚才你的确让我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情。”
吴仙燕淡淡道：“我刚才也说，我的想法并不一定正确。”
刘怡勉强笑了笑，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到熊家大院去？”
吴仙燕冷冷道：“大小姐说去就去，说不去就不去，根本就不必要有什么理由。”
刘怡道：“我有理由。”
她好像没有听出吴仙燕话中的刺，居然一点也不生气，接着又道：“因为那天早上，我忽然在路上看
见了一个人。”
吴仙燕道：“路上有很多人。”
刘怡道：“可是这个人却是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的。”
吴仙燕道：“哦。”
刘怡道：“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他脸上又戴着个人皮面具，一定想不到我会认出他来，但我却还
是不能不特别小心。”
吴仙燕道：“为什么？”
刘怡道：“因为我那时就已想到，我父亲很可能就死在他手里的，他若知道我认出了他，一定也不会
放过我。”
吴仙燕道：“所以吓得你连熊家大院都不敢去。”
刘怡眼圈又红了，咬着嘴唇道：“因为我知道我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
付亭忍不住道：“他究竟是谁？”
刘怡又避开了这问题，道：“但那时我还没有把握确定。”吴仙燕道：“现在呢？”
刘怡道：“刚才我听了你的分析后，才忽然想到，我父亲死的那天晚上，在书房里等的人一定就是他
。”
吴仙燕道：“现在你已有把握能确定？”刘怡道：“嗯。”
吴仙燕道：“但你却还是不敢说出来。”
刘怡道：“因为……因为我就算说了出来，你们未必会相信的。”
吴仙燕道：“那么，你就不必说出来了。”
他自己倒了杯酒，自斟自饮，居然好象真的不想听了。
刘怡道：“可是书房里却还留着他的药味，我一嗅就知道他曾经来过。”
现在吴仙燕无论怎么讽刺她；她居然能忍得住，装作听不见：“昨天早上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恰巧用
过那种药，我远远的就嗅到了，所以我根本不必看清他的脸，也知道他是谁。”
她接着又道：“就因为他有这种病，所以他呼吸的声音也跟别人不同，你只要仔细听过两次，就一定
可以分辨出来。”
付亭虽然没有开口，但脸上的表情却已无疑证实了她的话。
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位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
刘怡盯着他，道：“我想你如果见到他，就一定可以分辨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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