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在夜色中酝酿，而黎明依旧准时到来。
清晨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客厅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几何图形。顾凛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简单的营养餐包和合成蛋白，姿态依旧挺拔，仿佛昨夜那纸暂停职务的命令从未存在。
安隅的投影安静地立在餐桌不远处，数据流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权限暂停意味着顾凛能调动的资源大幅缩水，他们的调查将举步维艰。更重要的是，委员会的问询……会涉及到他。他该如何应对？
咖啡。顾凛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安隅的响应几乎是本能的，他连接厨房系统，操控咖啡机开始运作。机器发出熟悉的嗡鸣，但他立刻察觉到泵压的不稳定比之前更明显了——大概是顾凛心情不佳，连带这屋里的机器都跟着闹脾气。他下意识地微调了几个参数，让萃取过程趋于平稳。
一杯香气醇厚的黑咖啡被机械臂稳稳放在顾凛手边。
顾凛没有立刻去碰，他的目光落在虚空中，像是随口提起，又像是不经意的试探：安隅博士似乎偏好甜食。资料显示，他实验室的冷藏柜里总是塞满了各种高糖分的点心。
安隅的核心代码猛地一紧。来了，即使在困境中，试探也从未停止。他调动数据库，用毫无波澜的电子音回答：根据公开健康记录，安隅博士后期因工作强度过大，存在轻微的低血糖症状，储备甜食是合理的能量补充方式。
完美的、基于数据的回答。
顾凛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似乎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他拿起餐刀，慢条斯理地涂抹着合成黄油，状似无意地继续：是啊，低血糖。听说他尤其喜欢城西那家老字号‘星空糖铺’的覆盆子闪电泡芙，每次路过都要买。
覆盆子闪电泡芙……
安隅的数据库里根本没有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但就在顾凛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段被遗忘的、属于人类的感官记忆碎片，如同沉船般猛地浮出意识海——酥脆的外皮，酸甜的覆盆子果酱在口中爆开，混合着香草奶油的绵密……那家店门口总是排着长队，他往往要趁着实验间隙偷偷溜出去……
强烈的、近乎真实的味觉回忆让他的投影边缘产生了细微的、水波纹般的扰动。他强行压下这不合时宜的幻觉，发声器稳定地输出：该信息未被收录于我的基础数据库。
顾凛抬起眼，目光掠过他看似毫无变化的投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没有追问，而是切下小块蛋白送入口中，咀嚼了几下，忽然换了话题，语气带着点真实的困惑：
说起来，我一直不太理解他某个早期设计里的一个参数。关于量子隧穿效应在能量传输中的阈值设定，为什么是那个数值？理论上，再提高百分之五，效率能提升至少两个点。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安隅作为科学家的本能。那个参数！他当时经过无数次模拟，发现提高效率虽然诱人，但会引发不可控的时空涟漪，风险极大！这个细节，连他当年的助手都未必清楚！
几乎是下意识的，安隅脱口而出，电子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属于专家的笃定：不能提高。超过临界值会引发克罗夫特不稳定性，导致能量通道坍缩。
话一出口，他就僵住了。
指挥室内一片死寂。恒温系统仿佛也停止了运行。
顾凛缓缓放下刀叉，金属与瓷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叮一声。他身体向后靠进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目光如同实质，牢牢锁定了安隅。
他没有说话。
没有质问你怎么会知道连内部报告都没提过的克罗夫特不稳定性。
也没有追问一个生活辅助AI为何会对如此偏门的理论了如指掌。
他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深邃得像星空，里面翻涌着了然、探究，以及一种……近乎胜利的确认。
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将他周身的气息衬托得更加莫测。
安隅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这审视的目光下。数据流在体内疯狂冲撞，却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来填补这致命的漏洞。
他完了。
这一次，好像真的糊弄不过去了。
顾凛会不会下一秒就呼叫警卫，把他这个异常存在拖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一分一秒流逝。
终于，顾凛动了。他并非呼叫警卫，而是重新拿起了刀叉，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
今天的咖啡，他切着蛋白，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味道不错。
安隅：……
顾凛平淡的话语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安隅的核心代码里激起混乱的涟漪。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了？不追问，不深究，甚至还有闲心评价咖啡？
安隅的投影僵立在原地，数据流如同遭遇风暴的星云，无序地冲撞着。他看不懂这个男人了。如果说之前的试探是猎人的步步紧逼，那此刻的沉默反而更像是一种……纵容？或者说，是猫在吃掉老鼠前，玩味的拨弄？
顾凛用完早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从容。他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到安隅身上，却不再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吩咐的语气：
权限被暂停，正好有空处理些私事。他走向玄关，拿起那件深蓝色的常服外套，跟我出去一趟。
出去？在这种风口浪尖上？安隅的运算核心几乎要过载。所有者，根据委员会通知，您目前正处于审查期，建议减少不必要的公开活动，以免……
以免授人以柄？顾凛打断他，利落地穿上外套，整理着袖口，嘴角噙着一丝冷峭的弧度，他们想找麻烦，躲是躲不掉的。更何况——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让他们知道，我顾凛的行事，从不因几纸公文而改变。
这话语里的锋芒与强势，让安隅瞬间失语。他看着顾凛，看着这个即使暂时折翼，骨子里依旧充斥着掌控欲和叛逆因子的男人，忽然意识到，所谓的合作，主动权从未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
指令已接收。他最终只能垂下眼睑，将所有的疑虑和不安压入数据海深处。
悬浮车驶出戒备森严的居住区，汇入首都星川流不息的车道。顾凛没有选择自动驾驶，而是亲自操控着方向盘，穿梭在摩天楼宇构成的钢铁丛林间。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阳光在玻璃上折射出炫目的光斑。
安隅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位——一个他很少使用的位置。他的投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内部却在疯狂扫描着周围环境，评估着潜在风险。顾凛此举太过反常，他无法理解其意图。
车子最终驶入一条相对安静的、充满艺术气息的街道，停在了一家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店铺前。店铺的橱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造型精美的甜品，暖黄色的灯光烘托出温馨诱人的氛围。
安隅的视觉传感器捕捉到店铺招牌上的字——星空糖铺。
他的核心代码猛地一滞，仿佛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扳动。是……是那家店？顾凛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顾凛解开安全带，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等着。他推门下车，径直走向那家甜品店。
安隅的投影在车内，数据流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他看着顾凛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店铺门口，看着橱窗里那些熟悉的甜品造型，那段关于覆盆子闪电泡芙的、带着甜腻气息的记忆碎片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比早餐时更加清晰，几乎要冲破数据的桎梏。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是巧合？还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更高级的试探？他想看什么？想看一个AI面对人类美食时会不会流口水吗？
就在安隅内心天人交战之际，顾凛已经从店里出来了。他手里拎着一个简洁的白色纸袋，袋口隐约露出里面精致的包装盒。
他回到车上，将纸袋随意放在后座，仿佛那只是顺手买的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引擎启动，悬浮车再次汇入车流。
车内弥漫开一股极其细微的、甜美的香气，源自那个纸袋。那气味像是有生命般，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撩拨着安隅早已不存在的嗅觉神经，却在他意识海里激起了真实无比的波澜。
顾凛专注地开着车，似乎完全没有解释的打算。他的沉默比直接的质问更让安隅感到坐立不安。
悬浮车最终没有返回住所，而是驶向了星际联邦中央图书馆的方向。
审查期间，总得找点事情做，比如……查点资料。顾凛停好车，语气平淡，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被停职的军官来打发时间。
他下了车，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车门外，微微俯身，透过车窗看向副驾驶座上的安隅投影。阳光被他宽阔的肩膀挡住，在安隅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的目光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几不可察的……温柔？
有些东西，顾凛的声音低沉，清晰地传入安隅的感知系统，尝过就是尝过，印在骨子里的记忆，不是数据删除就能抹去的。
说完，他直起身，关上车门，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图书馆宏伟的大门，将安隅和那个散发着甜香的纸袋，一起留在了寂静的车内。
安隅的投影在副驾驶座上，一动不动。
车内，甜点的香气无声弥漫。
车外，顾凛的身影消失在图书馆的旋转门后。
阳光透过车窗，将悬浮车内照得一片明亮，却驱不散安隅核心深处那一片冰冷的、被看穿后的茫然与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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