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月出,寒光如刃。
卫喆立于窑洞前,脚下是尚未融尽的积雪,手中竹简尚有余温。
那行血字——“以人为薪,炼出新世”——在他脑中反复灼烧,像烙铁烫进骨髓。
他抬头望向荆泓消失的方向,空地上只余一柄长刀深深插入冻土,刀柄微颤,仿佛还在回应某种不可言说的誓约。
这不是敬礼,是警示。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礼,不是敬他卫喆,而是敬那卷沉睡千年的竹简;这刀,不是插在雪地,是插在命运的咽喉上。
“敌人不会等我悲悯成长。”他低声自语,声音冷得如同冰裂。
转身回屋,油灯摇曳,映出他眸底深处那一抹决绝。
他提笔疾书,墨迹未干便唤来赵三、李老倔与柳氏等人,声音低沉却如铁锤落砧:“今夜启程,南迁百里,目标黑窑台。”
众人哗然。
“黑窑台?那地方早被胡人犁过三遍,连根草都不剩!”赵三皱眉。
“而且……”小石头突然从角落窜出来,脸色发白,“我爹就是死在那儿的!那里……那里有吃人的地方!”
屋内骤然寂静。
卫喆目光落在少年脸上,没有反驳,也没有安慰。
他知道,有些真相,比恐惧更可怕。
但他也清楚,越是尸山血海之地,越可能藏有残存的物资、坚固的地势、以及……可为我所用的死局。
“正因为有人吃过人,才说明那里能活人。”他缓缓道,“依山扼谷,易守难攻,旧堡结构尚存,足以屯兵聚粮。我们不去,别人也会去——到时候,是我们吃风雪,还是别人吃我们?”
没人再说话。
翌日清晨,队伍刚行至断城外十里荒原,忽见前方尘雪飞扬,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拦路跪拜,哭声震天。
为首者是个满脸横肉的大汉,门牙缺失,说话漏风,自称“白牙张”,声泪俱下讲述胡人屠村之惨,妻儿尽数惨死,只剩三十口亲族逃出生天,愿归附断城,效死疆场。
卫喆站在马车高处,静静看着这群人。
他们眼神涣散,脚步虚浮,看似虚弱不堪,可那几辆破旧粮车的轮印太深——重得不像只装着干粮。
他不动声色,命其暂驻外围营地,不得入寨,并召来李老倔:“你带人去查车,别惊动他们,看夹层。”
半个时辰后,李老倔回来,脸色铁青:“夹层里藏着带血的短斧,还有半截人骨,已经煮过。”
卫喆点头,面不改色。
当晚,他在主营设宴款待白牙张一行,酒肉管饱,气氛热络。
席间,他故意提起黑窑台:“据闻旧堡水源丰沛,地下暗渠纵横,若能疏通,足供千人饮用。”
话音未落,小石头被叫上来作陪,怯生生地说:“可……可我听说,黑窑台底下有个深坑,堆满了骨头,每到半夜就听见鬼哭,说是以前有人在那里……活烧人当柴火……”
全场一静。
白牙张端着陶碗的手猛地一抖,指尖瞬间捏碎碗沿,碎片扎进掌心也不觉痛。
他强笑道:“童言无忌,哪有这事?定是吓唬娃娃的传说罢了。”
卫喆含笑举杯:“正是谣言惑众,我才要亲自去看看。”
回帐后,他取出那卷竹简,轻轻抚过上面一句残文:“分利聚众,乱而取之。”
忽然,耳边响起一丝幽渺之声,似从远古传来,又似来自心底——
“炉火未燃,先清杂炭。”
他浑身一震。
是那残魂!竹简中的意识再次苏醒。
“你是谁?”他低问。
无人回答,唯有寒风穿帐,烛火骤暗。
但他已明白。
白牙张不是逃难者,而是盘踞黑窑台的流寇头目。
此人熟知地形,必曾以人肉为食,以骨为薪,在那地狱之地苟延残喘。
如今听闻断城欲夺黑窑台,便抢先来探虚实,若能里应外合,甚至反客为主,夺我根基!
放他回去?必引百人来袭,我方新聚之民,不堪一战。
强攻擒杀?则暴露实力,打草惊蛇,且无确证,恐失人心。
唯有——借力打力。
次日黎明,卫喆下令:赐流寇部每日加餐一顿荤腥,并由哑婆柳氏亲自调配汤食。
她默默点头,从袖中取出几株灰绿色野芹,研磨成粉,悄然混入炊中。
此草生于极北苦寒之地,微量可致幻妄语,多服则癫狂抽搐,民间唤作“迷心蒿”。
午后,他又遣小石头潜入流寇营地,蹲在篝火旁装作玩耍,嘟囔道:“听说了吗?黑窑台下面埋着前朝军饷,整整三大箱银锭,够买整支骑兵呢……我偷听卫官跟赵三说的。”
旁边一名流寇耳朵一竖,追问详情,小石头摇头跑了。
傍晚,一名“醉酒”的断城守卫踉跄经过营地,拍着大腿嚷嚷:“早晚要动手……卫官说了,今晚就要焚寨清敌,不留一个外人!”
话音落地,四下悄无声息。
而在主营大帐内,卫喆披衣而坐,手握竹简,闭目凝神。
风雪虽歇,杀机正起。
油灯将熄,窗外星河冷冽。
远处流寇营地,已有几人开始抓挠手臂,眼神浑浊,喃喃自语。
第9章黑窑台下,人肉为薪(续)
三更天,月隐星沉。
黑窑台方向的风突然变了味——不再是刺骨的冷,而是裹挟着血腥与焦臭,像从地狱裂口吹出的喘息。
流寇营地已成修罗场。
迷心蒿的毒性彻底发作,七八名汉子赤目嘶吼,撕扯自己皮肉,口中高喊“开宝库”“杀伪主”,状若疯魔。
白牙张怒劈两人,血溅五步,可剩下的人早已分不清敌我。
一派要南冲断城夺粮,一派欲北逃归巢,刀光在火堆旁交错闪现,哀嚎声划破死寂长夜。
就在这混乱最炽之时,七道黑影如狼潜入。
他们披着染血的胡人皮甲,脸上抹着灶灰与冻泥,脚步轻得像踩在雪上不落痕——正是卫喆亲率的“墨卒”。
这七人皆是从断城死士中千挑万选而出:不识字、无家眷、只认令旗不问缘由,是真正能斩断人心的利刃。
火药残屑早由赵三暗藏于粮车底部,一点即燃。
一名墨卒翻身上车,火折子一抖,幽蓝火星落入缝隙。
刹那间轰然爆响,烈焰腾空而起,映红半边天穹!
粮车炸裂,滚烫铁片横飞,火浪席卷四周帐篷。
残存流寇魂飞魄散,纷纷惊呼:“断城大军来了!有埋伏!”
卫喆立于高坡,目光冷峻如铁。
他不下令追杀,反而命人打开西面缺口——放这群疯狗往北逃!
火光渐熄,尸臭弥漫。
五日后,黑窑台废堡迎来新主人。
残垣断壁之间,积雪被尽数铲开,露出深埋地下的石砌地窖。
当第一具蜷缩的人骨被挖出时,连李老倔都忍不住别过脸去。
墙角堆满碎骨,有的尚带齿痕;锈蚀的铁架上挂着半截磨钝的砍刀;墙壁之上,密密麻麻刻满血字:
“饿极食子,求速死。”
“三人换一饼,谁先动手?”
“天不开眼,人不如畜。”
沈秀才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此乃滔天罪孽!我们怎能踏足此地?岂非与食人者同流合污?!”
无人应答。
风穿过空荡的堡门,卷起灰烬如蝶。
良久,卫喆缓步上前,取出狼毫笔,蘸着烧尽的木炭,在堡门前那块断裂的石碑上,一笔一划写下八个大字——
记此罪者,非行此者。
字迹苍劲如刀凿,深嵌入石。
随即他转身,声音不高,却压下所有杂音:“自今日起,设‘公廪册’,凡所得物资,尽数登记,每日公示;伤患归柳氏医治,用药留痕;凡筑墙、掘井、通渠者,记功入籍,将来授田分屋,永不为奴!”顿了顿,他又补一句,“私藏一斗米以上者,杖三十,逐出营地。”
寂静片刻,李老倔突然大步走出人群,抡起铁锤砸向自家粮袋。
麦粒倾泻雪地,他仰头大笑:“跟着卫官,至少能睡个安稳觉!别人吃人,咱们建城!”
众人动容,陆续有人跟着砸袋献粮。
夜深,烽火台残垣之上,卫喆独坐。
寒风扑面,他翻开随身携带的《诛胡录》,在空白页郑重添上一行:
元年腊月廿五,得堡一座、兵械八十七件、人四十一(含妇孺),始有城邦之形。
笔尖微顿,似有所感。
他抬眼望向北方——那一片沉沉黑夜,曾是他逃亡的方向,如今却成了命运指向的终点。
忽然,风中有异。
一道身影悄然立于断墙之上,不再持刀,也不再背对。
荆泓静静望着他,手中递来一块焦黑木牌,边缘蜷曲,似从大火中抢出。
上面依稀可见四个刻字:夜行司·庚戌。
她开口了,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郑重:
“你写的……已经开始变了。”
话落,身影如烟,融入夜色。
卫喆握紧那块木牌,指尖传来灼痛般的余温。
晨雾未散,黑窑台残垣上飘着一层薄霜。
他立于堡门石碑前,昨夜荆泓留下的焦木牌被他用素布仔细包好,贴身藏入怀中。
布帛轻掩,却压不住那四个字在心头掀起的惊雷——
夜行司·庚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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