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岗哨所都荒废老长时间了。
那些断壁残垣在风雪里缩着，就跟快死的大怪兽似的。
房梁歪歪斜斜的，墙上的土也塌了不少，就剩下几根烧得黑乎乎的柱子，还硬邦邦地朝着天竖着。
这儿以前在汉军的边防线上，是最不招人待见的一个瞭望点儿。
现在早都被扔到地图边儿上去了，就连那些牧民都躲着这儿走。
可卫青就挑了这么个鬼地方。
他也不盖营房，也不筑壁垒，反倒让大家清理废墟、搬走碎石子儿、铲除积雪。
吴六斤领着十几个老兵，累得脑袋上全是汗，一边干活儿一边骂骂咧咧的：“监军大人啊，咱们是来守边的，又不是来给这破庙打扫卫生的！”
卫青呢，啥也没说，就蹲在东门有缺口的地方，手指头在冻土上划拉着，感受着地面是啥坡度，朝哪个方向走。
他的眼神儿特别沉静，就像一口老深井似的，看不到啥波澜，但是能藏得住厉害的东西，就像雷霆一样。
赵信忍不住凑到跟前儿说：“大人啊，这地方连个像样的锅都没有。匈奴人就算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到这儿来呀。您这是何苦呢，瞎折腾啥呀？”
卫青慢慢抬起头，眼睛看向雪线尽头模模糊糊的地平线，就好像他能穿透好多好多山和雪似的，看到了别人都看不见的东西。
他就说了句：“狼不会平白无故地列阵。”他嗓子哑哑的，可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似的，“它们排的是行军队列呢，一步都不差，间距也都一样，前进后退都很有规律。这可不是野兽的野性，是经过训练的，是听从命令的。”
赵信愣了一下，刚想反驳，就被韩说抬手给拦住了。
这个内谒者令虽然是监军，一路上都是冷眼瞧着，这时候却沉默了好长时间，最后才低声问道：“你真的相信……会有敌人来袭击吗？”
卫青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拍掉手掌心里的尘土，直接朝着废墟中间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碑走过去。
他弯下腰，拿刀背把青苔刮掉，下面就露出一道刻痕来，这刻痕歪歪斜斜的，但是刻得很深，像是匆匆忙忙留下来的。
那可是匈奴左贤王部队独有的标记啊，三年前在雁门关外面出现过一次，结果呢，五千个戍边的士兵全都死光了。
“他们试过一次了。”卫青轻轻地说，“现在又想再试一次。只不过上一次是走大道，这一回啊……走的是风雪，是大家都以为走不通的绝路。”
话还没说完呢，天空一下子就变得阴沉沉的了，狂风裹挟着雪粒子，一个劲儿地往人脸上抽，天地之间变得一片模糊。
当天晚上，快到二更天了。
卫青独自坐在破屋子里面，外面的袍子都没脱，手就放在剑柄上。
他闭上眼睛，心思就沉浸到只属于他自己的那个“精神沙盘”里面去了。就那么一瞬间，好像所有的景象都变了个样。沙盘不再是用来复盘古代战事的了，就像镜子能映照现实一样——在千里之外的雪原上，有一支骑兵正偷偷地靠近。
他们身上披着染成灰色的毛毡，马蹄也裹着布，人趴在马鞍上，远远看去，就跟一群正在奔袭的恶狼似的。
风雪就像是他们的幕布，嚎叫声就如同他们的号角。
那画面清晰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一千二百个骑兵，分成三路偷偷行进。主力部队绕到左翼的高地，假装攻打东门，引诱守军出来作战；副队藏在西北方向的沟壑里，等看到火起的时候就突然冲到后面去，烧粮草、夺军旗。
而主攻的方向呢——正是东门柴堆后面那唯一一块平坦的空地！
到了子时三刻，进攻开始了。
卫青睁开眼睛，瞳孔微微一缩，鼻子又一热。他抬起袖子擦了一下，指尖沾上了血。
梦境和现实，终于头一回完完全全地重合到了一起。
他站起来，拔出剑，剑一出鞘，就在地上快速地画出了布防图。
“吴六斤，你带十个人去守东门的正面，把滚木礌石都准备好，但是可别轻易乱动。要是敌人靠近到五十步之内，就把柴堆两边的火油点着，听我的哨音行动。”
吴六斤一下子愣住了：“把火油泼到柴堆上？那这不是……自己烧自己的营地吗？”
“他们想要的就是‘空营’。”卫青冷冷一笑，“以为我们没有防备，以为我们害怕打仗。那咱们就给他们看一个好像没人防守的营地。”他又朝着赵信这边转过来：“赵信啊，你带上十个会射箭的兄弟，到西侧那片枯树林子里埋伏着去。把弓弦上都抹上黑泥，人就贴着地往前爬。可千万得记住了啊——就专门射马腿。这第一轮箭射出去，准能把他们的势头给压下去。”
赵信咬着牙应了下来。
最后呢，卫青指了指身后那条窄窄的后巷说：“我自己带着五个人就在这儿埋伏着。手里都拿着短刀，等他们阵脚一乱的时候，咱们就冲到他们后面去，把他们指挥骑兵给干掉。”
他眼睛扫了一圈在场的人，声音压得特别低，可那话就像大铁锤砸下来似的，特别有分量：
“这一场仗啊，咱不图把他们的将领给砍了，把旗子给夺了，就想让他们知道知道，北岗可不是没人守着的地儿。”
大家听了命令就都散开了，各自找地方藏起来了。
这风雪是越刮越猛了，整个天地就跟被墨染了似的，黑沉沉的。
东门外边，在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原深处，那种让人听着心里发毛的嚎叫声又响起来了——声音低低的，但是特别整齐，节奏很清晰，就跟敲战鼓催着上阵似的。
紧接着，一大片黑影就像潮水一样涌出来了。
一百多匹身上披着毡子的马，马背上趴着裹着兽皮的骑兵，远远看去，就跟一群狼朝着这边扑过来似的！
这些马在雪地上走，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朝着东门逼近。
吴六斤趴在断墙后面，手心全是汗，看着那群“狼”越走越近，嗓子就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一样。
“真他奶奶的邪门儿……”他小声嘟囔着。就在这个时候啊，卫青的脑袋里就像有个沙盘突然亮了起来——敌军冲锋的轨迹虚影一下子就出现在他眼前了：人家的主力已经开始往左边绕着包抄过来了，东门这边只是佯攻呢！
他眼睛里冷光一闪，马上就抬起了铜哨，放到嘴边。
吹了三短一长的哨声。
那些伏兵呢，就稳稳地待着没动。
倒是有几个士兵按照命令，悄悄地把火油倒在东门前那堆高高的柴草上。那油啊，顺着干柴的缝儿就渗下去了，又黑又黏的，就好像大地张开了嘴，就等着把火焰给吞进去呢。
敌人的骑兵已经到了百步远的地方了。
看到营里没有灯火，好像一点防备都没有，当头的将领嘴角就扯出了一抹狞笑，一挥手就下了命令。
一百多个“狼骑”就加快速度往前冲，直朝着东门就去了，那感觉就像是胜券在握了似的。
他们可不知道啊，有一双眼睛早就看透了这风雪背后藏着的危险呢。
卫青趴在暗巷里，五个手指紧紧地握着短刃，呼吸都轻得几乎没有了。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也听到了，就好像命运之门打开时那种轰隆隆的声音。
火焰一下子冲到天上去的时候，就好像天地都炸开了一样。
火油一碰到火就着起来了，“轰”的一声爆响，东门前那堆高高的柴草就变成了一条愤怒卷起的红色巨龙，朝着雪夜的天空就扑过去了。
那热浪翻滚着，把整片废墟都映红了，也把匈奴“狼骑”的影子扭得像惊慌失措的鬼一样。敌军的前锋刚要冲进那座“空营”呢，突然就瞧见大火封住了营门。马一下子就惊了，咴咴嘶叫着。最前面那几十匹马呀，根本就刹不住，“轰”的一下就撞到了正在燃烧的木栅栏上，连人带马都摔倒了。
这时候，惨叫的声音和烧焦的臭味一下子就在风雪里散开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西边那片枯树林里，箭就像雨点似的射过来了。
赵信趴在地上，动都不动，两只胳膊稳得就像大石头一样。他不停地拉弓射箭，每一支箭都准准地扎进马腿的关节那儿。
马疼得哀叫着就跪下了，后面的骑兵被绊倒了一大片，整个队形一下子就乱套了。
那些匈奴的精锐啊，本来以为能悄没声儿地来，一下子就能把营垒给攻破呢，可现在呢，被困在大火和大雪中间，想往前冲也不是，想往后退也不行，不知道该咋办好了。
卫青的眼睛微微一眯，他脑袋里就像有个沙盘似的，还在清楚地算计着。他知道敌人左边的主力已经绕到高地的侧面和后面去了，马上就要冲下来把这儿给围起来了。
这时候，时间可紧得很呢，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
卫青嘴里咬着刀刃，左边的袖子空荡荡的，随着风飘来飘去。他这胳膊呀，小时候被马蹄子给踩伤了，落下了残疾，平常都藏在宽大的袍子里头，今天晚上，就跟他那一身的杀意一块儿暴露在寒风里了。
他带着五个不要命的手下，悄悄地从暗巷子里钻出来，贴着墙飞快地跑，就像影子在地上滑过去似的。
他们的目标可清楚了，就是要去干掉敌人后面指挥的旗手。
有个穿着盔甲的将领正在那儿挥着旗子指挥呢，突然感觉冷飕飕的风往脸上一吹，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呢，喉咙就被锋利的刀刃给割开了。
血一下子就喷出来了，像雾一样，那旗子也跟着掉下去了。
紧接着，又有两个黑影“嗖”地一下闪过，传令兵和吹号角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了。敌军的指挥中心一下子就失去联系了，他们的进攻立马就停了下来。
在一片混战当中，有个长得特别魁梧的敌方将领，突然从火光闪烁的边缘跳了出来，手里的刀朝着卫青的脑袋就砍了过去。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卫青的脑袋里好像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嘿，他居然提前看到了那把刀的行进路线！
卫青下意识地往旁边一侧身，那刀就擦着他的脸颊过去了，还划出来一道血印子呢。
他可没等对方再换招，反手就抽出自己的刀，一下子就把匕首捅进了对方的肋下，一直捅到刀柄都进去了。
那个敌将眼睛瞪得老大，想喊出声来，可还没等喊出来呢，就瘫倒在地上了。
雪地上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血把白雪都染红了，不过很快又被风雪给盖住了。
剩下的那些匈奴人，看到自己的主将死了，指挥系统也全乱套了，根本就不想再打仗了，慌慌张张地就往北边跑了。
在黎明前最黑的时候，这儿就只剩下四十多具尸体、三十七匹没主人的马，还有地上乱七八糟的毡毯和断了的刀。
天亮了，火也慢慢灭了。
韩说亲自带着人来查看情况，刚一脚迈进哨所剩下的残墙里，眼睛扫了一下战场，脸色变得很复杂，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
当他看到东门那断墙上，用敌将的鲜血写着一个大大的“卫”字旗纹的时候，手指头微微地抖了一下。
这字啊，既是一种宣告，也是一种挑衅呢。他本来是想把这次打仗立的功给压下去的，就说是运气好才挡住了敌人。这时候呢，赵信一下子站出来说：“昨天夜里子时以前啊，监军就在地上把敌人三路来进攻的路线都画出来了，那是一点儿都不差啊！”吴六斤也跟着说：“要不是大人下命令让咱们布防，咱们早就被那些家伙给吃了，死得透透的了！”
韩说在那儿沉默了好长时间，最后也没再多说啥。
在远处雪堆后面呢，江充把竹简收起来了，嘴角微微往上一翘，小声嘀咕了一句：“做梦都能知道敌人的动向……皇上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也不知道是高兴呢，还是会猜忌呢？”
卫青呢，站在那些尸体堆得最高的地方，铠甲上沾满了血和泥，喘气也挺粗的，不过他的眼神看得可远了。
他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就像脑海里又打开了一个沙盘一样——这一回啊，画面可不只是北岗那一块儿了，而是把整个漠南大地都包括进去了。
几十个小红点正在慢慢地移动，就好像跟他的心跳一块儿动似的，把匈奴各个部落到处游走的路线都给勾勒出来了。
他小声地自己跟自己说话，声音小得几乎都听不见：“这才刚刚开始呢……龙城啊，你是不是在召唤我呢？”
风雪还没停呢，太阳也还没升起来，不过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光，已经悄悄地照到他沾满血的铠甲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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