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谷的硝烟尚未散尽，晨曦已漫过营寨的矮墙，照在满地狼藉的操练场上。李虎正带着人清点缴获的物资，马嘶声、铁器碰撞声混在一起，倒有几分劫后余生的热闹。于浩站在寨门口，望着远处蜿蜒的山道，眉头却未完全舒展。
“百户，清点完了！”李虎抱着账本跑过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光战马就捡了二十七匹，还有三十五副铁甲、六十多柄弯刀，够咱们装备半个中队了！”
于浩接过账本，指尖划过“伤兵七人”的字样，目光沉了沉：“伤得最重的那三个，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李虎的笑容淡了些：“老张被马蹄踩了腿，骨头裂了；小马胳膊上挨了一刀，深可见骨；还有柱子，后脑勺磕在石头上，到现在还没醒……军医说，能不能挺过去，得看今晚。”
于浩没再说话，转身往伤兵营走去。营里弥漫着草药和血腥味，三个重伤员躺在铺着干草的木板上，脸色苍白如纸。老张疼得直哼哼，额头上全是冷汗；小马咬着布条，胳膊上的伤口用麻布草草裹着，渗出暗红的血；柱子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军医正用沾了烈酒的布巾给他擦拭伤口。
“百户。”军医见他进来，起身行了个礼，语气带着几分无奈，“药材快用完了，尤其是治骨伤的续断和止血的金疮药，就剩这点了。”他指了指桌角一个空荡荡的药箱。
于浩走到老张床边，伸手按了按他肿得像馒头的小腿，老张疼得“哎哟”一声，却咬着牙没再出声。“忍忍。”于浩声音放轻，“骨头裂了，得固定住，不然以后走路都成问题。”
他扭头对身后的亲兵说：“去把我帐里的那床棉絮拿来，再找几块结实的木板。”亲兵愣了一下——那床棉絮是于浩从关内带来的，又软又暖，他自己都舍不得多用。但见于浩眼神坚定，便应声跑了出去。
不多时，棉絮和木板取来。于浩亲自将棉絮撕成条，小心翼翼地垫在老张的腿下，又用木板夹住伤处，再用布条缠紧。他的动作很轻，额头上渗出细汗，却始终没停。老张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眼眶红了，哽咽道：“百户，您这是……”
“闭嘴。”于浩头也不抬，“保存力气，才能好得快。”
处理完老张的伤，他又走到小马床边。小马的伤口已经发炎，布条和血肉粘在一起，轻轻一碰，小马就疼得浑身发抖。于浩让人烧了壶烈酒，倒在碗里，又找来一把干净的小刀，在火上烤了烤。
“会有点疼，忍着。”他对小马说，然后按住他的胳膊，用小刀一点点将布条从伤口上剥离。小马疼得浑身绷紧，冷汗浸透了衣衫，却死死咬着牙，一声没吭。于浩手上的动作没停，直到布条完全取下，他拿起沾了烈酒的布巾，快速擦拭伤口周围的污渍。
“嘶——”酒精刺激伤口，小马终于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于浩抬眼看他，见他嘴唇咬出了血，便放缓了动作：“当年我在关外，见过比这重的伤。有个兄弟，胳膊被箭射穿了，自己咬着刀把，硬生生让军医把箭拔了出来。”他声音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疼是疼，但熬过去了，就能活。”
小马看着他，眼里渐渐没了惧色，只用力点了点头。
最后轮到柱子。军医正在给他喂药，药汁刚到嘴边，就顺着嘴角流了出来。“百户，他咽不下去。”军医叹了口气，“脑子受了震荡，能不能醒，真不好说。”
于浩坐在柱子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烧。他想起柱子平时的样子，这小子才十九岁，是营里最活泼的一个，每次操练完，总爱缠着于浩问关内的事，说等打跑了后金，就去关内看看长安城的样子。
“柱子。”于浩低声唤他，“醒醒。你不是想去长安吗？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咱们骑马去，看朱雀大街，看大雁塔……”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从长安的街景说到江南的水乡，又说到营里的新规矩——以后每个月给士兵家里寄饷银时，都多带两尺布。柱子的眼皮动了动，喉结滚了滚，像是在努力听他说话。
日头渐渐升高，伤兵营里的药味浓了些。于浩让人把自己的帐子拆了，将里面的棉垫铺在三个伤兵身下，又让人把仅存的几袋米熬成稀粥，一勺一勺喂给他们。士兵们见百户如此，都红了眼，有人把自己省下来的干粮悄悄放在营门口，有人主动要求守在伤兵营外，不让任何人打扰。
到了傍晚，柱子突然咳嗽了一声。于浩立刻凑过去，见他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水……”柱子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快！倒水！”于浩喊道，亲自端过碗，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两口。柱子喝了水，眼神渐渐清明，看到于浩，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力气。
“别说了，好好歇着。”于浩按住他的肩膀，脸上露出连日来第一个真切的笑容，“你醒了，比什么都强。”
这一夜，于浩没回自己的帐子，就守在伤兵营的角落里，铺了层干草，和衣而卧。他没睡实，只要听到伤兵的动静，就立刻起身查看。老张疼得厉害，他就坐在床边，给他讲自己以前在工地上干活的事，转移他的注意力；小马发烧了，他就用布巾沾了冷水，一遍遍给他擦额头；柱子偶尔呓语，他就凑过去，轻声应着。
天快亮时，李虎悄悄走进来，见他眼下乌青，眼下的胡茬也冒出了不少，心里一阵发酸。“百户，您去歇歇吧，这里有我们呢。”
于浩摆摆手，目光落在三个呼吸渐渐平稳的伤兵身上，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异常坚定：“他们是咱们的弟兄。在战场上，他们为了护着彼此拼命；现在他们伤了，咱们就得护着他们。”他顿了顿，看向李虎，“记住，一个营寨能不能立住，不光看能打多少胜仗，更看弟兄们能不能把后背交给彼此。这些伤兵活着，比缴获一百匹战马、一千柄弯刀都重要。”
李虎重重点头，转身出去时，眼眶湿了。他走到营门口，见十几个士兵守在外面，一个个眼含关切，便把于浩的话大声说了一遍。士兵们听了，没人说话，却都悄悄握紧了手里的兵器，眼神里多了份从未有过的坚定。
两日后，老张的腿消肿了，能勉强坐起来；小马的伤口开始愈合，不再发烧；柱子已经能喝些稀粥，甚至能和人说几句话了。军医看着他们的起色，啧啧称奇：“我从军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伤得这么重的人，好得这么快。”
于浩听了，只是笑了笑。他知道，让他们好起来的，不光是草药和照料，还有营里那股拧成一股绳的劲儿。
这天下午，于浩正在给柱子喂粥，陈五突然跑进来，手里拿着封信：“百户，锦州卫送来的，说是给您的。”
于浩接过信，拆开一看，眉头瞬间皱了起来。信是锦州卫指挥使写的，说朝廷派了巡查御史来辽东，要检阅各卫所的兵马，让他立刻带着队伍去锦州卫集合，不得有误。
“巡查御史？”李虎凑过来看了一眼，撇了撇嘴，“我看又是来搜刮的吧。”
于浩捏着信纸，指尖泛白。他知道，这种巡查往往是鸿门宴，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抓住把柄。可不去又不行，抗命的罪名，他担不起。
“准备一下。”于浩将信放在桌上，目光扫过伤兵营，“留十个人照顾伤兵，其他人，明日一早，随我去锦州卫。”
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三个伤兵脸上，他们都醒着，默默听着于浩的话。老张挣扎着想坐起来：“百户，我……我也能去！”
于浩按住他，摇了摇头：“你们的任务，是好好养伤。等我们回来，我还等着看你们重新上训练场呢。”
走出伤兵营时，暮色已浓。士兵们正在收拾行装，没人抱怨，没人犹豫。于浩望着操练场上整齐的队列，心里突然安定下来。他知道，前路或许有险，但只要弟兄们还在，这面百户所的旗帜，就永远不会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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