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的月光，总带着股凛冽的寒意。尤其今夜，一轮满月悬在墨蓝的天幕上，清辉洒在冻土上，像铺了层碎银，连远处的沙丘都看得清清楚楚。于浩蹲在城根的阴影里，望着城外三里处那片隐约的灯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短柄斧——那里，是后金囤积粮草的营地。
“都检查好行头。”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风吹过枯草，“马蹄裹紧麻布，刀刃抹猪油，别蹭出半点火星。”
身后的五十个士兵早已换了深色短打，脸上抹着锅底灰，连眼睛都藏在帽檐的阴影里。孙二狗正往马掌上缠麻布，粗粝的麻绳在他掌心蹭出沙沙声，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头，这麻布浸了桐油，别说走路，就是跑起来，马蹄声也跟猫爪子似的。”
王栓站在旁边，正调试手里的弓。他选了把牛角短弓，箭囊里插着十支狼牙箭，箭头都用黑布裹着。听到孙二狗的话，他眼皮都没抬：“猫爪子也得藏好，巡逻队的狗鼻子灵得很。”
李明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借着月光铺开。上面用炭笔勾勒出粮仓的布局：三座圆形粮囤呈品字形排列，周围插着两圈木栅栏，东南角有座丈高的瞭望塔，塔下守着两个哨兵，每隔两刻钟，会有一队十人巡逻兵沿着栅栏走动。
“关键在瞭望塔。”李明用手指点着塔尖，“上面挂着三盏油灯，一旦发现异动，哨兵会点燃塔顶的火把——那是给三里外驻军营的信号，最多一炷香，援军就会赶到。”
于浩点头，目光扫过众人：“分三组。孙二狗带十人，负责解决巡逻队，记住，尽量用刀背敲晕，别弄出人命动静；王栓带五人，守在瞭望塔下，见机行事，务必掐灭信号；剩下的跟我走，撬门、放火，动作要快。”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铁家伙，“这是改良的撬锁器，赵五的学徒照着老锁匠的法子改的，对付粮囤的铜锁应该管用。”
孙二狗接过撬锁器，掂量了两下：“这玩意儿比铁钎子顺手多了，上次张百户家的粮仓……”话没说完，被于浩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他嘿嘿一笑，把话咽了回去。
三更梆子刚敲过，城墙上的守军换岗的间隙，于浩一挥手，众人像狸猫似的蹿出城墙的排水口。马蹄裹着麻布，踩在冻土上几乎没声，只有偶尔风吹过，带起地上的碎雪，发出簌簌的轻响。
离粮仓还有半里地时，于浩示意队伍停下。他指着前方栅栏外的阴影：“巡逻队刚过去，孙二狗，该你了。”
孙二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打了个手势，十人小队立刻散开，像水滴融入墨色，悄无声息地摸向栅栏。他们手里都握着短刀，刀背贴着小臂，脚步轻盈得像踩在棉花上。
于浩带着主力绕到粮仓西侧。这里是李明标注的防守薄弱处，栅栏外种着几棵老榆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栅栏里，正好能遮挡视线。他抬头看了眼瞭望塔，塔顶的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两个哨兵正缩着脖子烤火，时不时搓搓手，看样子有些懈怠。
“等。”于浩低声道，目光盯着巡逻队的方向。
片刻后，西边传来两声极轻的闷响，像有人踩断了枯枝。于浩知道，孙二狗得手了——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代表巡逻队已被解决。
“上。”
众人立刻行动。两个士兵踩着同伴的肩膀，攀上老榆树，顺着枝桠爬到栅栏顶上，轻轻放下两根麻绳。于浩第一个抓着麻绳滑下去，落地时屈膝缓冲，几乎没发出声音。他走到栅栏内侧的木门旁，借着月光细看——那是道两尺宽的木门，门闩上挂着把黄铜锁，锁芯不大，正好用得上撬锁器。
他蹲下身，将撬锁器的细钩插进锁孔，手指轻轻转动。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他小心地取下锁，拔出门闩，推开一条缝，示意众人鱼贯而入。
三座粮囤果然如李明所绘，都是丈高的圆形建筑，用柳条编的囤身，外面糊着黄泥，远远看去像三座小山。囤顶盖着厚厚的茅草，边缘垂下来，几乎遮住了半面囤身。
“赵五的学徒，把火油拿出来。”于浩低声道。
三个穿着短打的年轻人立刻上前，手里捧着陶罐，罐口塞着棉布。他们是赵五特意派来的，不仅会治伤，还懂些调配火油的法子——罐里的火油掺了松脂，一点就着，还不容易被水扑灭。
“先泼囤底，顺着缝隙往上浇。”于浩指挥着，自己则走到中间那座最大的粮囤前，用撬锁器打开囤门的锁。门一打开，一股混合着麦香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果然堆满了麻袋，麻袋里鼓鼓囊囊的，不用看也知道是粮食。
就在这时，东南角的瞭望塔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众人瞬间僵住，手都按在了刀柄上。于浩示意大家别动，自己则猫着腰，躲在粮囤的阴影里，望向瞭望塔。
只见一个哨兵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似乎想活动活动筋骨。他的目光扫过粮囤，在中间那座打开的囤门前停了停——月光正好照在门口，虽然看不清人影，却能看到那道敞开的缝隙。
哨兵皱了皱眉，似乎觉得不对劲，伸手推了推身边的同伴。另一个哨兵也醒了，揉着眼睛往粮囤这边看。
“王栓！”于浩低喝一声。
早已潜伏在瞭望塔下的王栓立刻行动。他身边的四个士兵突然抛出绳索，绳套精准地套住了塔下两个哨兵的脖子，猛地往下一拽，两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几乎同时，王栓搭箭上弦，弓身贴着塔身，借着月光瞄准塔顶的油灯。
“咻”的一声轻响，箭矢划破夜空，正好射在左边那盏油灯的灯芯上。油灯“滋”地灭了，塔顶顿时暗了一半。
塔上的两个哨兵吓了一跳，其中一个慌忙去摸火把，另一个则探头往塔下看。王栓早已换了角度，第二支箭紧随而至，射灭了右边的油灯。
“有动静！”塔顶的哨兵终于反应过来，声音带着惊慌，他抓起火把就往火塘里塞，想点燃信号。
王栓的第三支箭到了。这支箭没射火把，而是射向哨兵握火把的手腕。箭头擦着皮肉飞过，哨兵吃痛，火把“哐当”一声掉在塔板上。
就在这时，于浩已经点燃了火把——那是根裹了火油的木棍，他猛地扔进中间的粮囤。只听“轰”的一声，囤里的麻袋瞬间被点燃，火焰顺着之前泼的火油迅速蔓延，转眼间就窜上了囤顶的茅草。
“走！”于浩大喊一声，众人不再掩饰，纷纷将手里的火油罐砸向另外两座粮囤。陶罐碎裂，火油流淌，遇到火星立刻燃起熊熊大火。
三座粮囤几乎同时起火，火焰冲天而起，将半边夜空都染成了红色。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烤得人脸生疼，粮囤里的粮食被烧得噼啪作响，散发出焦糊的味道。
“信号！快点燃信号！”瞭望塔上的哨兵急得直跳脚，他摸遍了全身，才找到火折子，正要去捡地上的火把，王栓的第四支箭到了——这次直接射穿了他的肩膀。哨兵惨叫一声，从瞭望塔上滚了下来，摔在塔下的雪地里，没了动静。
另一个哨兵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想往下跳，却被王栓身边的士兵用绳索套住脚踝，硬生生拽了下来，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撤！”于浩见火势已成，不再恋战，带头冲向西侧的木门。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夹杂着呐喊——是援军来了！比预想的快了近半炷香，想来是粮仓的火光太过显眼，不用信号也惊动了驻军营。
“孙二狗，断后！”于浩喊道。
孙二狗早已带着人守在栅栏外，闻言立刻指挥士兵搬动旁边的石头，堵住栅栏门。他自己则提着斧头，站在门后，眼睛瞪得像铜铃：“头，你们先走，我给他们来个‘开门惊喜’！”
于浩没废话，带着众人冲向城墙方向。王栓跟在最后，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只见孙二狗他们把栅栏门从里面用石头顶住，又往门上泼了些火油，看样子是打算等敌军靠近了，就放把火阻拦。
身后的粮仓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灼热的空气扭曲了视线，连月光都被染成了橘红色。援军的呐喊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弓箭破空的声音，有几支箭擦着他们的头顶飞过，钉在冻土上，箭尾嗡嗡作响。
“快！进排水口！”于浩指着城墙根的阴影。那里有个半人高的排水口，平日里用来排雨水，此刻成了他们回城的通道。
士兵们鱼贯而入，王栓最后一个进去，他转身对着追兵的方向，又射出两支箭。黑暗中传来两声惨叫，想来是射中了冲在最前面的骑兵。
等所有人都钻进排水口，于浩示意两个士兵用石头堵住入口，只留下一道缝隙透气。众人贴着冰冷的石壁坐下，大口喘着气，谁都没说话，只有彼此的心跳声和外面隐约的呐喊声交织在一起。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孙二狗带着他的小队也回来了，一个个脸上都是烟灰，孙二狗的胳膊上还划了道口子，正往下淌血。
“搞定。”他咧嘴一笑，露出的白牙在黑暗中格外显眼，“那帮孙子想推门，被我一火油泼过去，烧得他们嗷嗷叫，等他们弄灭火，咱们早跑没影了。”
赵五的学徒赶紧上前，拿出伤药给孙二狗包扎。于浩借着从缝隙透进来的火光，看了看众人，一个不少，心里松了口气。
“头，你看那边！”一个士兵指着外面。
众人凑到缝隙前张望，只见城外的粮仓方向，火光依旧冲天，连夜空都被映照得如同白昼。隐约能看到粮囤的柳条囤身已经烧塌，剩下的火星在夜风中噼啪作响，像无数跳动的红点。
“这下够他们喝一壶的了。”孙二狗舔了舔嘴唇，“估摸着至少能烧了他们一半的粮草，开春前，看他们还怎么折腾。”
王栓也难得露出点笑意：“那瞭望塔的哨兵，手倒是挺快，差点就让他点燃火把了。”
“是你箭快。”于浩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后那支射肩膀的，准头不错。”
王栓的脸在火光映照下，似乎红了红，低下头没说话。
李明摊开羊皮纸，借着微光看了看：“按路程算，驻军营的援军应该还在围着粮仓救火，咱们可以从排水口出去，回营了。”
于浩点头，示意士兵移开石头。众人再次钻出排水口，此时天已近四更，月光渐渐西斜，寒风卷着焦糊的味道吹过来，带着种奇异的暖意。
回营的路上，谁都没说话，但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孙二狗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王栓偶尔会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李明则把羊皮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
快到营地时，于浩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粮仓的方向。那里的火光已经弱了些，但依旧能看到浓烟在夜空中盘旋，像一条黑色的巨龙。他知道，烧掉的不仅仅是粮草，更是后金的锐气——开春的攻势，或许能因此迟滞些时日。
“走了。”他转身，朝着营地走去。
身后，月光洒在众人的背影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串沉默的箭头，指向黎明即将到来的方向。营地的轮廓在前方渐渐清晰，城楼上的哨兵似乎已经发现了他们，远处传来一声低低的咳嗽——那是自己人的暗号，代表一切安全。
于浩握紧了腰间的短柄斧，斧柄上的纹路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滑。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更大的仗还在后面。但此刻，看着身边这些浑身烟灰、眼神却格外亮的弟兄，他心里有种踏实的感觉——就像夜袭粮仓时，知道王栓的箭会准时射出，知道孙二狗的斧头会守住退路，知道所有人都会跟他一起，从黑暗里平安走出来。
这样的感觉，比任何胜利都更让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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